第2章 初逢-梧桐
“梧桐”清吧的招牌，在夜色里散发着温润的暖光，几片金属梧桐叶的装饰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名字挺雅致，可惜里面的喧嚣与林梧桐此刻想要的寂静相去甚远。
林梧桐推开门，一股混杂着酒精、香水、爆米花和隐约汗味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将她包裹。
周五夜晚的“梧桐”人声鼎沸，爵士乐在鼎沸的人声里挣扎。她皱了皱眉，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略显严肃的卡其色风衣。连续三天在神经外科高强度轮转，处理不完的病历、家属焦灼的眼神、手术台上分秒必争的紧张感……像一层无形的膜裹着她，让她与这活色生香的氛围格格不入。她需要一点酒精，一点能让她暂时忘记“林医生”这个身份的东西，哪怕只有一小会儿。
这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踏入这种地方，结果似乎并不如预期。
与此同时，苏楠正从相对安静的走廊深处—洗手间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出来。刚用冷水洗了把脸，试图驱散几杯精酿啤酒带来的微醺热意。几缕湿漉漉的栗色短发贴在的额角，水珠顺着她线条利落的下颌滑落。她穿着简单的黑色工装背心，露出紧实的手臂线条，搭配一条洗得发白的破洞牛仔裤，脚上一双厚底马丁靴，整个人带着一股风风火火的飒气。脸上是未褪尽的笑意，显然刚从朋友热闹的卡座里抽身。
狭窄的走廊，只容两人错身。
林梧桐要进去洗手间，苏楠要出来。
林梧桐正低头想避开迎面而来的人潮，苏楠则侧身想快速通过。就在这电光火石间——
“哎！”
苏楠甩手时带起的水珠，有几滴不偏不倚地溅到了林梧桐风衣的袖口上，留下几点深色的印记。同时，苏楠的靴子尖也轻轻擦碰到了林梧桐那双价格不菲、擦得一尘不染的尖头高跟鞋。
林梧桐猛地抬头，眉头瞬间拧紧。她最讨厌这种毛毛躁躁的行为！尤其看到对方那副不修边幅、带着酒意和汗意的模样（在她看来），一股在医院里积累的烦躁混合着对陌生环境的不适感首冲头顶。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眼神像手术刀一样冰冷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和被打扰的不悦，剜了苏楠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莽撞！无礼！
苏楠也顿住了脚步。被那冰冷嫌恶的目光刺到，她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她本想说声“抱歉”，毕竟水珠和擦碰确实是无心。但对方那高高在上、仿佛看什么脏东西的眼神，瞬间点燃了她的小暴脾气。她苏楠什么时候受过这种鸟气？尤其是在她心情正好的时候！
“啧，看路啊大姐！”苏楠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句，声音清亮，带着点被冒犯的火气。她下巴微扬，毫不退缩地迎上林梧桐的目光，那双明亮的杏眼里此刻也燃起了小火苗，充满了“你拽什么拽”的不服气。两人在喧嚣的背景音中，在狭小的走廊里，无声地对峙了两秒，空气里噼啪作响。
最终，苏楠翻了个小小的、极具挑衅意味的白眼，一侧身，像一阵风似的从林梧桐身边擦过，带起一股混合着啤酒、淡淡汗味和某种清爽皂角的味道，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外面更喧闹的大厅。
林梧桐站在原地，被那声“大姐”和那个白眼气得胸口微微起伏。她低头看着袖口的水渍，只觉得无比碍眼，连带着对这个叫“梧桐”的清吧都更添了几分厌恶。“没素质！”她低声咒骂了一句，带着一肚子火气，快步走进了洗手间，用力关上了隔间的门。刚才那个女人桀骜不驯、活力西射（在她看来是粗鲁）的脸，却清晰地印在了脑海里。第一印象：负分，差评！
几分钟后，林梧桐带着一身更冷冽的低气压，在吧台最边缘找了个高脚凳坐下，点了一杯最烈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冰球在琥珀色的酒液中沉浮，她试图用酒精浇灭心头那股无名火。
她的位置，恰好能看到斜对面一个半开放的卡座。那里围坐着西五个年轻人，气氛热烈。而那个刚刚和她有过“走廊冲突”的黑色背心女人——苏楠，正坐在人群中央，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
林梧桐本想移开目光，眼不见为净。但苏楠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活力，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所以说，那盘山公路，晚上跑才叫一个爽！风是凉的，引擎是热的，就你一个人，感觉能飞到天上去！”苏楠的声音带着兴奋，比划着骑行的动作，眼睛亮得惊人。
“得了吧苏楠，上次是谁差点冲进排水沟？吓得魂都没了！”她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笑着拆台。
“那是意外！意外懂不懂？轮胎打滑！”苏楠梗着脖子反驳，引来一片哄笑，她自己也不在意地哈哈大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整个人像个小太阳，散发着灼人的热力。“下个月，我跟‘野火’车队去北边露营，星空营地！听说晚上能看见银河，篝火烤肉，溪水冰啤酒……有没有人要组队？报名从速啊！”
“露营？算我一个！不过苏楠，你确定你带的帐篷这次不会半夜被风吹跑？”
“滚蛋！那次是地钉没打好……”
话题围绕着机车引擎的轰鸣、露营地的篝火、征服山路的展开，充满了冒险和自由的气息。苏楠显然是话题的中心和灵魂，她讲起这些时，神采飞扬，眼神里是纯粹的热爱和兴奋，与刚才在走廊里和她针锋相对的模样判若两人。
林梧桐捏着酒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机车？露营？篝火？溪水冰啤酒？
这些词汇对她而言，遥远得像是另一个星球的故事。她的生活被精确地切割成病房、手术室、办公室、图书馆。唯一的“冒险”，大概就是挑战一台高难度的手术。兴趣爱好？除了医学期刊和专业书籍，她似乎很久没有为某件事纯粹地兴奋和投入过了。她的世界严谨、高效，也……沉闷得像一潭深水。
她看着卡座里那个叫苏楠的女人。对方正仰头灌下一大口啤酒，因为朋友的某个笑话笑得前仰后合，毫无形象，却鲜活无比。那种恣意的、仿佛全身每个细胞都在燃烧的生命力，像一道强光，刺得林梧桐有些睁不开眼，心底深处某个沉寂的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一种陌生的、混杂着淡淡羡慕和更深沉自省的情绪，悄然弥漫开来。刚才走廊里那点不愉快带来的怒气，奇异地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复杂感。
她好像……活得……很用力？林梧桐看着苏楠，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和自己这种按部就班、仿佛被设定好程序的“精准”截然不同。
林梧桐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灼烧感。她垂眸看着杯中旋转的冰球，耳边是苏楠那边传来的、关于改装机车排气管的激烈讨论声。
喧嚣依旧，但吧台这个角落，却仿佛自成一方天地。林梧桐第一次在这个让她不适的环境里，找到了一丝安静的观察点。她看着那个活力西射的“黑色背心”，第一次对一个陌生人——一个第一印象糟糕透顶的陌生人——产生了一点……好奇。
原来，世界上还有人这样热烈地活着。
原来，自己的生活，除了白色巨塔里的精密仪器和无休止的病理报告，还可以有引擎的咆哮和篝火的噼里啪啦？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向往。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今晚的“逃离”尝试，似乎并未带来预想的宁静，却意外地投下了一颗名为“苏楠”的石子，在她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澜。医院之外，人生似乎还有别的模样？这个疑问，连同那张生动鲜活、又带着点“刺头”感觉的脸，一起留在了这个名为“梧桐”的夜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