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垒废墟的歪斜门洞外，那片由白骨铺就的死亡坟场，在惨淡的阳光下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森然寒意。焦黑的土地贪婪地吸收着昨夜残留的血腥，只留下刺目的苍白和无声的控诉。风卷起细碎的骨粉，如同灰色的雪，打着旋儿飘散，带来阵阵腐朽的气息。堡垒内部，气氛却悄然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阿尔弗雷德拖着那条被简陋木棍固定的断腿，一瘸一拐地挪动着。他的动作缓慢而艰难，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伤处的剧痛，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依旧灰败。但他的眼神，却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和忧虑，而是燃烧着一股近乎虔诚的、专注的光芒。他手中拿着那块相对干净的、边缘被磨得光滑的石板，小心翼翼地将其安放在窝棚角落那片“试验田”的旁边。
试验田中，那两株纤细得如同初生婴儿睫毛的嫩芽，在昏暗的光线下倔强地挺立着。嫩绿的子叶微微舒展，如同两颗坠入死寂焦土的翡翠星辰，散发着微弱却无比真实的生机。阿尔弗雷德的目光几乎粘在了上面，每一次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生命奇迹。他放下石板后，又找来几块相对平整的小石头，仔细地在嫩芽周围垒砌了一圈矮矮的围栏，如同守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藏。
卢克也不再像受惊的兔子般缩在角落。他蹲在离试验田不远的地方，眼神复杂地在那两点嫩绿和阿尔弗雷德佝偻忙碌的背影间来回扫视。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被这微小绿意点燃的、混杂着敬畏和一丝微弱希冀的火焰，正试图驱散他眼中的麻木。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装着最后一点面包屑的麻袋。
那个失去母亲的孩子，被安置在窝棚最干燥的角落，身下垫着阿尔弗雷德从行囊里翻出的最后一块厚布。他依旧安静，只是偶尔发出几声微弱的哼唧，清澈的大眼睛茫然地睁着。阿尔弗雷德用木勺喂了他一点点被罗兰“净化”过的水，孩子贪婪地吮吸着，小小的喉结滚动。
而罗兰，靠坐在冰冷的石壁旁。灰败的脸色似乎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但深陷的眼窝和紧抿的嘴唇，依旧昭示着严重的透支和虚弱。他闭着眼，眉头微蹙，似乎在对抗着体内残余的针扎般疼痛和巨大的空虚感。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显得异常沉重。
“少爷，”阿尔弗雷德安置好石板和围栏，艰难地挪到罗兰身边，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水…撑不过明天了。那个绿沼…毒虫太多，太危险。必须…找到新水源。”
罗兰缓缓睁开眼，湛蓝的眼眸深处沉淀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冷静。他点点头，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水源，是比食物更迫在眉睫的生存命脉。他尝试着极其微弱地调动感知，去“感觉”这片土地。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依旧存在，如同沉睡的火山，每一次轻微的触动都会引发残余的眩晕和刺痛。他不敢深入，只能如同盲人摸象般，极其谨慎地感受着脚下这片焦黑死寂的大地传递来的信息——冰冷、干涸、充满硫磺和腐朽的“味道”，如同濒死巨兽的喘息。然而，在堡垒深处某个方向，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截然不同的“凉意”？那感觉稍纵即逝，如同幻觉。
“堡垒…深处？”罗兰的声音嘶哑低沉，几乎被风声淹没。
阿尔弗雷德浑浊的眼睛一亮：“您感觉到了？”他顺着罗兰的目光，望向堡垒那幽深、布满巨大裂缝和未知黑暗的内部空间。“对！古代堡垒必有深井或储水系统！也许…也许还有残留！”老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这比冒险去外面寻找安全得多！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星，再次点燃。
阿尔弗雷德立刻行动起来。他找来一根相对结实的长木棍作为探路杖，又点燃了一小截浸了油脂的枯枝作为火把——火光在昏暗中跳跃，映照着墙壁上狰狞的裂缝和斑驳的污迹，也映照着阿尔弗雷德凝重而坚毅的脸庞。他对昨夜“地下东西”的警告心有余悸，但此刻别无选择。
“卢克！”阿尔弗雷德沉声喊道，“看好孩子！看好那…绿苗！”他的目光扫过试验田。
卢克身体一颤，连忙点头，下意识地挪动身体，挡在了试验田和孩子前方，尽管眼神依旧带着惊恐。
阿尔弗雷德又看向那个蜷缩在岩石阴影里的老石根。老头依旧如同枯木，浑浊的眼睛半睁半闭，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阿尔弗雷德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开口。这个神秘的老头，像这堡垒本身一样深不可测。
“少爷，您歇着，我去探探。”阿尔弗雷德举着火把，拖着断腿，一步一挪地，如同走向未知深渊的探险者，缓缓消失在堡垒深处那浓重的黑暗之中。火把的光芒很快被黑暗吞噬，只剩下脚步声和木杖点地的回音，在空旷的废墟内部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孤寂。
罗兰靠在石壁上，闭目调息。他必须尽快恢复一丝力气。体内那巨大的空虚感如同无底深渊，但在这深渊的最底部，似乎真的有一丝极其微弱、如同萤火虫般的暖流在极其缓慢地凝聚、游走？他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这丝暖流，如同呵护风中残烛，让它温养着近乎枯竭的经脉。每一次细微的引导，都伴随着残余的刺痛和强烈的疲惫，如同在泥沼中跋涉。
时间在寂静和担忧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阿尔弗雷德的身影终于从黑暗中重新出现！他步履蹒跚，脸上、衣服上沾满了灰尘和蛛网，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闪烁着狂喜的光芒！他几乎是小跑着（拖着断腿的怪异姿势）冲到罗兰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少爷！找到了！深井！就在…就在后面坍塌的侧厅下面！被碎石埋了大半，但…但井壁还在！我清理了一下碎石…下面…下面有湿气！真的有湿气！”
这个消息如同强心针！罗兰猛地睁开眼，灰败的脸上也掠过一丝激动。卢克更是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呼，连那个如同枯木般的老石根，蜷缩的身体也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走！”罗兰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被一阵剧烈的眩晕击中，身体一晃。
“少爷别急！”阿尔弗雷德连忙扶住他，“井口还没完全挖开，湿气重，但水…水还没出来。”他顿了顿，脸上喜色稍敛，换上凝重，“而且…那井很深，井壁有些地方…不太结实。”他比划了一下，显然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完成挖掘和加固。
希望有了，但通往希望的路，依旧布满荆棘。
罗兰的目光投向堡垒深处那片黑暗。水源就在那里，如同黑暗中闪烁的灯塔。但如何挖掘？如何加固？如何确保安全？他的目光扫过阿尔弗雷德那条扭曲的断腿，扫过惊恐的卢克，扫过自己这依旧虚弱不堪的身体，最后，落在了窝棚角落那两株微弱的嫩芽上。
力量…他需要力量。不是为了战斗，是为了生存，为了开凿！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无比清晰地升起：他必须尝试掌控那股力量！不是毁灭性的爆发，而是…更细微、更持久的运用！就像…就像他净化那一点水，就像他“呵护”出那两株嫩芽！
“先…解决土地。”罗兰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看向阿尔弗雷德清理出来的、靠近石壁的那一小片试验田区域。巴掌大的地方，覆盖着相对平整的焦黑沙土。“这里…太小。”
阿尔弗雷德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强忍着腿伤和疲惫，再次行动起来。他拖着断腿，在堡垒内部相对避风、靠近石壁的地方，用那半截断铲和双手，艰难地清理着更大一片区域。搬开碎石，铲平凸起，将那些散落的白骨和腐朽物清理到角落。汗水混合着灰尘，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滴在焦黑的土地上。卢克犹豫了一下，最终也鼓起勇气，默不作声地过来帮忙，用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一点点地捡拾着较小的石块。
一片大约几平方米、相对平整的焦黑土地被清理了出来。这就是他们的希望之田。
罗兰在阿尔弗雷德的搀扶下，艰难地挪到这片新开垦的土地边缘。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仅仅是这个动作，就让他眼前发黑，喘息急促。他伸出同样灰败、微微颤抖的手，没有首接按向泥土，而是悬停在距离地面几寸的上方。
他闭上眼。摒弃所有杂念，强行压下翻腾的眩晕和刺痛。意识沉入体内那片混沌的废墟，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狂暴的能量碎片和巨大的空虚感，如同在布满陷阱的雷区穿行。他努力地搜寻、呼唤着那丝微弱、清凉的暖流——那属于“生”的力量。
集中…引导…不是破坏…是滋养…是唤醒…
嗡——
熟悉的、针扎般的刺痛再次袭来！意识海深处残留的力量碎片被触动，发出危险的悸动！身体表面的皮肤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仿佛要再次裂开！巨大的排斥感和反噬的威胁如同冰冷的潮水涌来！
罗兰死死咬住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丝！他强行稳住心神，将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掌心下方那片焦黑的土地上。他想象着土壤变得松软、肥沃，想象着死寂中孕育出生命的气息。
给我…力量！
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带着清凉气息的暖流，如同被强行挤出石缝的涓涓细流，极其艰难、极其缓慢地从他悬停的掌心渗出，无声无息地拂过下方焦黑干燥的沙土表面。
没有惊天动地的变化。没有破土而出的藤蔓。只有极其微弱的能量波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荡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罗兰的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身体因为巨大的消耗和精神压力而剧烈颤抖！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力如同沙漏中的细沙，正随着这丝暖流的逸出而飞速流逝！喉咙里腥甜翻涌！
但他没有停下！他咬着牙，维持着那微弱到极致的输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酷刑。
终于，在他几乎要支撑不住、意识即将溃散的边缘，变化发生了。
在他掌心正下方，那一片大约巴掌大小、被微弱暖流拂过的焦黑沙土，颜色似乎…深了一点点？不再是那种被焚烧后的死黑，而是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润泽感？仿佛干涸了千万年的河床，终于被一滴水珠浸润。土壤的颗粒似乎也变得更加细腻、松软，不再像旁边那样板结、坚硬如石。
这变化微小到肉眼几乎难以分辨，但一首死死盯着罗兰手掌和地面的阿尔弗雷德，浑浊的眼中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看到了！他真切地看到了那一点点极其细微的、属于土壤“活性”的回归！
罗兰猛地收回了手！如同被烙铁烫到！他身体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向后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眩晕如同黑色的巨浪将他吞没！灰败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
“少爷！”阿尔弗雷德惊呼着扑过来扶住他。
罗兰无力地摆摆手，示意自己死不了。他剧烈地喘息着，目光却死死地盯在自己刚刚“处理”过的那一小片土地上。成功了？还是错觉？
阿尔弗雷德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片颜色略深的土壤。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震！不再是之前那种坚硬、粗糙、毫无生机的颗粒感，而是带着一种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柔软和弹性？仿佛沉睡的种子终于开始呼吸！
“土…土活了…”阿尔弗雷德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激动，老泪再次涌上眼眶。他猛地抬头看向罗兰，眼神中的敬畏和担忧几乎要满溢出来。“少爷！您…”
代价太大了！罗兰看着自己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感受着体内那几乎将他掏空的巨大空虚和残余的剧痛。仅仅是改良了巴掌大的一块土地，就几乎要了他半条命。这力量的代价，沉重得令人窒息。
然而，希望的火种，就在这沉重的代价下，被点燃了。
“水…”罗兰虚弱地指向阿尔弗雷德之前放在试验田旁边的破陶罐，“种子…”
阿尔弗雷德立刻明白了。他强压着激动，拿起陶罐。里面是最后一点浑浊的蒸馏水。他小心翼翼地将其中极其微小的一滴水珠，滴落在罗兰刚刚“改良”过的那一小片土壤中心。浑浊的水珠瞬间被那略深的、带着微弱“活性”的土壤吸收，没有像滴在其他地方那样迅速蒸发或形成水珠滚走，而是留下了一个微小的、的深色印记。
阿尔弗雷德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粒他们从王都带来的、仅存的、的燕麦种子。他极其郑重地、如同进行某种神圣仪式般，从中取出一粒，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按入那片的土壤中心，浅浅地覆盖上一层薄土。
完成了。一粒种子，种在了被魔法（或者说被诅咒之力）改良过的巴掌大的土地上。
夕阳的余晖，透过堡垒穹顶的巨大破洞和歪斜的门洞，吝啬地洒落进来，在焦黑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光影。光斑恰好落在那片新开垦的土地上，落在那被小心翼翼埋下种子的地方。
阿尔弗雷德坐在罗兰身边，默默地守护着他，也守护着那两株嫩芽和刚刚埋下的种子。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汗水混着灰尘留下道道痕迹，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希望”的火焰。
卢克也默默地坐在不远处，看着那片被特殊“处理”过的土地，又看看虚弱的罗兰，眼神中的敬畏越来越浓，那丝微弱的希冀也似乎更明亮了一些。
老石根蜷缩在阴影里，浑浊的目光越过众人，死死地钉在那片新开垦的土地上，钉在那埋下种子的地方。他枯树皮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陷的眼窝深处，却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芒——震惊、困惑、一种难以理解的狂热，还有一丝…冰冷的评估？他干枯的手指，在身下焦黑的砂砾中，无意识地捻动着什么。
罗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疲惫地闭上眼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代价，但胸中那沉甸甸的绝望，似乎被那巴掌大的、埋下种子的土地撬开了一道缝隙。他仿佛能“感觉”到那粒种子在黑暗的土壤中，正贪婪地汲取着那微弱改良后土壤中一丝丝若有若无的生机和水分。
就在这时，阿尔弗雷德轻轻碰了碰他。罗兰睁开眼，顺着阿尔弗雷德示意的方向看去。
只见老石根不知何时，己经悄无声息地挪到了那片新开垦的土地边缘。他依旧佝偻着身体，动作缓慢得如同蜗牛。在夕阳最后一点余晖的映照下，他枯瘦如柴、布满污垢的手指，极其隐蔽地从他那件破烂不堪的衣襟内，捻出了一小撮暗红色的、如同铁锈般的粉末。
他的动作极其轻微、极其迅速。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西周，尤其是昏睡的孩子和惊疑不定的卢克。确认无人注意（或者说，无人有能力阻止）后，他极其自然地将那一小撮暗红色粉末，如同撒盐般，极其均匀地、小心翼翼地撒在了那片刚刚被罗兰改良过的土壤表面，尤其是埋下种子的地方。
粉末落在焦黑的土壤上，颜色几乎融为一体，瞬间消失不见，仿佛被大地吞噬。
做完这一切，老石根又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缓慢地、悄无声息地挪回了他的岩石阴影里，重新蜷缩起来，恢复了那副与世隔绝的麻木姿态。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除了阿尔弗雷德和罗兰，无人察觉。
罗兰和阿尔弗雷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深深的疑虑。那是什么？毒药？还是…某种他们无法理解的东西？老石根…他到底想干什么？
堡垒内再次陷入沉默。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铅灰色的暮霭笼罩了焦黑的荒原。窝棚里，阿尔弗雷德点燃了微弱的火堆，火光跳跃，驱散着越来越浓的寒意，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巨大阴影。
罗兰靠坐在石壁旁，看着那片埋下种子的土地，又看向阴影中如同枯木般的老石根。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在他疲惫的心中升起：这片名为黑石的土地，埋藏的秘密，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深邃、更加危险。力量是钥匙，也可能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扳机。而那个看似麻木的老头，恐怕是这片焦土上，第一个需要他真正“看清”的存在。
就在这寂静的暮色中，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刮擦”声，再次从堡垒深处那巨大裂缝的阴影中传来。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近、更清晰！仿佛那在黑暗中挖掘的东西，己经近在咫尺，耐心地、一下一下地…敲打着通往现实的壁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