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铮指间的半张皮纸残卷,冰凉刺骨,仿佛刚从古墓里掘出,浸透了薛让临死前的惊惶与未及吐露的秘密。廿西桥的月光无声地透过窗棂,在听雨轩的地板上投下清冷的格子,恰好将薛让的尸身、那片蜿蜒凝固的暗红血泊,以及钱丹青抖如筛糠的肥胖身躯,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
“石桥…又是石桥…”苏晏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寒意。他快步上前,从随身携带的藤箱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拔开软木塞,一股微带刺鼻的酸气弥散开来。他用干净布条蘸取瓶中略显粘稠的淡黄色药液,极其小心地涂抹在那半张皮纸残卷空白的边缘处。动作专注,如同在修复一件稀世珍宝。
钱丹青瘫坐在屏风角落,脸色惨白如纸,额角冷汗涔涔,眼珠子死死盯着苏晏的动作,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年仲勋站在稍远处,面沉如水,负手而立,刺史的官威重新凝聚,但眼神深处却似有惊涛翻涌,紧抿的嘴唇透出一丝极力压抑的紧绷。
药液所过之处,皮纸原本泛黄的空白处,如同被无形的画笔点染,悄然浮现出星星点点、细密如沙的暗褐色斑点!这些斑点并非无序,它们以一种奇异的规律聚集、延伸,最终在皮纸上描绘的石桥图景上方,清晰地勾勒出一个指向性的标记——一个箭头,锐利地刺向石桥中段靠西侧桥墩的位置!
“是血点!”阿箩跪在薛让尸身旁,正用干净的软布擦拭磁石上的毒针和颜料块,闻声抬头,脱口而出,清亮的眼眸中满是惊异,“是…是陈年血点!用药水才能显形!这标记…是埋尸的位置!”
她的话如同冰锥,刺破了听雨轩内死水般的寂静。
裴铮猛地抬眼,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寒电,瞬间钉在钱丹青脸上:“钱先生!这幅图,从何而来?这桥,又在哪里?!”
钱丹青被那目光一刺,浑身肥肉剧烈一颤,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地上弹起半截,又因腿软跌坐回去,语无伦次地嘶喊起来:“不…不关我事!我不知道!这图…这图是薛让那死鬼自己藏的!我…我卖给他的那幅是《石桥烟柳图》!前朝古画!真迹!不是这个!这破烂玩意儿…跟我没关系啊!桥…桥就是外面这座廿西桥!扬州城里还有哪座石桥有这等名气!裴大人明鉴!年大人救我啊!”他涕泪横流,挣扎着想去抱年仲勋的腿,却被对方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只能绝望地以头抢地。
“廿西桥…”裴铮咀嚼着这个名字,视线掠过窗外那静卧水波之上的石桥轮廓。月色凄清,桥影沉浮,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他不再犹豫,果断下令:“年刺史,烦请调拨人手!苏先生,阿箩,随我来!”
子夜己过,廿西桥畔却火光通明。年仲勋调来的府衙差役举着火把,将桥西侧围得水泄不通,火光照耀着水面,也映照着桥上桥下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河风呜咽,吹得火苗猎猎作响,更添几分肃杀与诡秘。
根据皮纸上血点标记的精确指向,裴铮命人将桥西侧、靠近河岸的一处桥基围了起来。此处桥基由巨大的条石垒砌,缝隙间爬满了湿滑的青苔和水草,一股河泥的腥气混合着水汽弥漫开来。几根粗壮的撬棍插入石缝,差役们喊着号子,奋力撬动。沉重的条石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移位,露出下方更为潮湿黝黑的泥土。
“挖!”裴铮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铁锹翻飞,泥土被不断掘起,堆放在一旁。坑越挖越深,很快便没过了腰际。潮湿的泥土气息越来越浓重,混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若有若无的陈旧腐朽气味。
“铿!”一声异响,铁锹似乎碰到了硬物。
挖土的差役动作一滞,脸色微变:“大人!有…有东西!”
裴铮毫不犹豫,纵身跃入坑中。苏晏和阿箩紧随其后。坑底光线昏暗,仅靠上方火把的余光勉强照亮。只见松软的泥土中,赫然露出一截森白的、属于人类的臂骨!
阿箩立刻蹲下身,戴上手套,动作麻利而稳定地拂去臂骨周围的泥土。裴铮和苏晏也蹲下帮忙。随着泥土被小心清理,一副完整的骸骨渐渐显露出来。骨骼保存尚算完整,呈蜷缩状,被深埋于桥基之下,不知度过了多少暗无天日的岁月。
“埋得如此之深,又紧靠桥基承重之处…难怪多年不为人知。”苏晏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叹息。他仔细检查骸骨周围的土层和骨骼状态,“看这骨质颜色和风化程度,至少…三年以上了。”
就在这时,阿箩清理骸骨胸腔位置的动作猛地顿住。她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紧接着,一声压抑的惊呼从她喉间溢出:
“裴大人!苏先生!看…看他的手!”
火光摇曳,映照着坑底。只见那骸骨蜷缩的胸腔前,两只白骨手掌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交叠紧握着——并非合十,也非自然垂落,而是如同在保护着某件极其重要的东西,十指指骨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死死扣拢在一起!而在那白骨紧握的指骨缝隙间,赫然沾满了己经干涸发硬、呈现出深靛蓝色的——颜料!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骸骨紧握的双手之中,并非空无一物。在指骨的缝隙里,隐约可见一支笔的轮廓!
裴铮和苏晏的心猛地一沉。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裴铮沉声道:“取出来!小心!”
阿箩屏住呼吸,用细小的骨签和镊子,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拨开那紧握了不知多少年的指骨。这个过程异常缓慢而艰难,仿佛在剥离一个凝固了时光的秘密。终于,当最后一根指骨被艰难地撬开缝隙,一支被岁月侵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毛笔,从骸骨的掌心滑落出来,掉在坑底的湿泥上。
笔身早己朽坏大半,木质碳化发黑,唯有笔杆靠近笔斗的一小截,似乎用了某种更坚硬的材质(可能是玉石或特殊硬木),竟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阿箩小心翼翼地用布托起那截残存的笔杆,凑近上方投下的火光。
火光映照下,只见那截乌沉沉的笔杆表面,用极其精细的刀工,阴刻着三个蝇头小楷,笔划深入木纹,虽历经泥水侵蚀,却依旧清晰可辨:
“吴生赠”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在场每一个看清它的人心头!
“吴生…吴生?!”苏晏失声低呼,素来沉稳的面容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震动,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这…这难道是…”
“画圣吴道子!”裴铮的声音冷冽如冰,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瞬间穿透坑洞上方的黑暗,首首射向岸上沉默伫立的扬州刺史年仲勋!
年仲勋站在坑边,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当他看清坑底骸骨那紧握染靛青颜料的手骨,尤其是阿箩手中那截刻着“吴生赠”的笔杆时,他负在身后的双手猛地攥紧!那张儒雅沉静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近乎僵硬的惨白!震惊、恐惧、难以置信…种种复杂到了极致的情绪在他眼中疯狂翻涌,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阴霾。
他死死地盯着那支笔杆,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仿佛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河水拍打桥墩的呜咽。
就在这死寂般的压抑中,年仲勋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眼中的惊涛骇浪,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属于封疆大吏的威严,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急促,劈手便向阿箩手中那支笔杆抓去:
“此乃重要物证!交与本官保管!”
他的动作又快又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