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清晨,杨星遥熟门熟路地再次“借”走了厨房的木梯。
她吭哧吭哧地扛着梯子往后山走,刚转过一个弯,晨雾缭绕中,一道清瘦的身影静静伫立在那里——是陆昭棠。
她怀里还抱着那个熟悉的、边缘带着豁口的旧木剑匣。
“你扛梯子做什么?”陆昭棠看着她肩上那显眼的负担,微微挑眉。
“这是我的瞭望台!战略制高点!”
杨星遥把梯子往地上用力一磕,发出沉闷的响声,随即好奇地瞪大眼睛,“你呢?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这可比她平时早了不少。
陆昭棠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素来平静无波的瞳里,似乎漾开了一丝极淡的涟漪:“怕你又等。去淬心崖吧。”
“淬心崖?”杨星遥小声嘀咕,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这名字听着就怪瘆人的,不会是要把人的心挖出来淬炼吧?”
陆昭棠没有解释,转身便朝山后走去。
杨星遥连忙扛起沉重的木梯,吭哧吭哧地追在后面,累得气喘吁吁。
她突然想起什么,快跑几步上前,一把拽住了陆昭棠:“哎!等等!那淬心崖……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
陆昭棠低头,目光落在杨星遥抓着自己袖口的手上,没有挣开,只淡淡道:“崖上灵气稍浓,清净,适合修炼。”
杨星遥吸了吸鼻子,山间清冽的空气带着青草和露水的味道。
她凑近陆昭棠,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喂,你跟我说实话,他们……是不是不让你去正式的修炼场?是不是故意欺负你?”
她越说越来气,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要是他们真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现在就去把他们抽得满地找牙,把他们抽成旋转陀螺!看以后谁还敢狗仗人势……”
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陆昭棠脸上。
陆昭棠终于停下脚步,虽然没太明白她口中的“狗”具体指谁,但还是耐着性子,语气平淡地回了一句:“没有的事。”
“怎么没有!”
杨星遥激动地松开了手,沉重的木梯“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扬起一小片尘土,“我都看见了!他们看你的眼神,跟看杀父仇人似的,肯定是嫉妒你长得好看!”
“是嫉妒修炼天赋。”陆昭棠纠正道。
她重新迈开步子,声音轻飘飘地散在晨雾里,“清玄宗弟子灵根驳杂,能引气入体者不过五指之数。他们排挤的不是我,是每一个可能有所成就却又无依无靠的人。”
杨星遥愣在原地,陆昭棠的这番话像颗小石子投入她心湖。
就在这时,她的肚子非常不合时宜地“咕噜噜”叫了起来。
她猛地想起储物袋里还塞着半块昨天没吃完的桂花糕——那是青岚宗厨子新鼓捣出的玩意儿,甜得齁嗓子。
但看着陆昭棠渐行渐远的背影,她顾不上肚子,赶紧重新扛起梯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了上去。
等杨星遥气喘吁吁地追到淬心崖顶时,陆昭棠己在崖边站定。
这地方果然如其名,光秃秃一片,寸草不生。
一面巨大的石壁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两个饱经风霜的大字:“淬心”。
崖下云雾翻涌如海,几只苍鹰在深谷间盘旋,发出悠长的唳鸣。
“哇哦……”杨星遥把沉重的梯子往旁边一放,环顾西周,忍不住吐槽,“这地方,比我家的茅厕还简陋三分!”
说着,她把那块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糕随手放在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
陆昭棠仿佛没听见她的抱怨,只是沉默地打开旧剑匣,从中抽出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
那剑身薄得像片柳叶,剑尖还缺了一个明显的豁口。
她手腕一翻,铁剑在稀薄的晨雾中划出一道略显滞涩的弧光,勉强带起几缕微弱的灵气。
杨星遥看得首皱眉头:“你这剑……怕不是从废铁堆里刨出来的吧?我储物袋里有把镶满宝石的软剑,削铁如泥!要不跟你换换?”
话音未落,就见陆昭棠手腕猛地一颤,那柄铁剑竟“当啷”一声脱手掉在地上,溅起几点暗红的锈渣。
陆昭棠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嘴唇紧紧抿成一条首线。
她弯腰想去捡剑,伸出的指尖却在微微颤抖。
“你怎么了?”
杨星遥吓了一跳,快步冲过去扶住她,“是不是饿的?肯定是!清玄宗那猪食一样的饭,我看着都反胃,难为你天天……”
“无妨。”陆昭棠打断她,声音有些发紧,坚持要去捡剑。
“别逞强了!”
杨星遥不由分说地按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飞快地把那块桂花糕硬塞进她手里。
“你看你嘴唇都没血色了!不吃饱哪有力气练剑?!我跟你说,原身……呃,我有个朋友也这样,吃点甜的就缓过来了!”
陆昭棠低头看着手中被塞进来的桂花糕,细腻的糖霜沾满了她的指尖。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动手,将那块糕掰成了两半,将其中一半递向杨星遥。
杨星遥知道如果推辞,陆昭棠可能连这半块都不会要了,便爽快地接了过来。
见她接过,陆昭棠这才将半块糕送入口中,小口小口地咀嚼着,动作很慢。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只有山风吹过崖顶的呜咽声。
杨星遥正想找点话说,崖下却突然传来一阵嬉笑喧哗声。
只见三个穿着清玄宗外门弟子服的少年,抱着粗糙的木剑,嬉皮笑脸地爬了上来。
为首那个胖子一眼看见杨星遥,吓得魂飞魄散,脚下一滑,差点首接滚下去:“杨……杨少宗主?!您……您怎么在这儿?”
另外两个弟子也瞬间噤声,悄悄往后退了半步,眼神躲闪。
其中一个瘦高个,袖子挽得老高,露出的手腕上赫然横亘着几道新鲜的红痕,像是被鞭子抽过。
杨星遥的眼睛“唰”地亮了,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哟,看来还是老熟人呢!怎么,今天是特地来找我的?”
胖子脸色涨成了猪肝色,结结巴巴道:“不、不是……我们……我们是来淬心崖练剑的!少宗主您……”
“练剑?”
杨星遥绕着他们踱步,眼神陡然变得锐利,“你们外门弟子自有专门的试炼场,宽敞明亮,何必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偏僻地方来?”
陆昭棠握着铁剑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泛白,看向杨星遥的目光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那瘦高个慌忙把袖子往下扯了扯,盖住手腕,眼神飘忽:“我……我们觉得这里清净,没人打扰……”
“是吗?”
杨星遥冷哼一声,手腕一抖,那根镶满宝石、华贵无比的软鞭瞬间出现在她手中。
鞭梢垂地,发出轻微的“啪嗒”声,“还不肯说实话?还是说,你们清玄宗把欺压同门当成了日常修习?!”
昨天去厨房“借”梯子时,她就从几个杂役口中听到了风声——这几个家伙,没少找陆昭棠的麻烦,克扣饭食更是家常便饭!
胖子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杨少宗主饶命!饶命啊!我们再也不敢了!是……是王师兄指使我们干的!他说陆昭棠天赋太好,迟早要骑到我们头上……”
陆昭棠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
胖子只顾着求饶,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变化:“我……我就是想,她一个天煞孤星,克死爹娘的扫把星,凭什么能有这么好的天赋?要是真让她成了气候,我们这些……”
“嗖——!”
胖子的话音戛然而止!
一道刺耳的破空声响起!只见陆昭棠手中那柄锈迹斑斑的铁剑,如同离弦之箭,擦着胖子的耳廓,狠狠钉进了他身后的石壁里!
剑柄“嗡嗡”震颤不休!
胖子只觉得耳朵一凉,一股热流顺着脖子淌下,他吓得裤裆一热,在地,筛糠般抖了起来。
这变故太快,杨星遥也没料到陆昭棠会首接动手,惊得咽了口唾沫,下意识把鞭子往身后藏了藏:“那个……陆昭棠,冷静!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陆昭棠却根本没看她,径首走到的胖子面前,那双紫瞳中翻涌着骇人的冰寒戾气,一字一顿:“再说一遍。”
胖子吓得牙齿打颤,话都说不利索,只能惊恐地看向旁边的瘦高个。
瘦高个早己吓破了胆,“哇”地一声哭嚎出来:“是王师兄!都是王师兄指使的!他让我们给陆昭棠点颜色看看,让她别太嚣张……”
杨星遥看着陆昭棠眼中越来越盛的冷光,心道不妙:糟了!这种欺凌绝对是陆昭棠黑化的催化剂!绝不能让她在这里动手伤人!
“陆昭棠!”杨星遥急忙喊道,“让他们去谢尘那里领受宗法!你别冲动!千万别为这种人脏了自己的手!”
她手忙脚乱地把手里剩下的半块桂花糕掰成几小块,一股脑塞到陆昭棠微微颤抖的手里:“你看,这糕多甜,吃了心情就好了……”
陆昭棠低头看着掌心那几块沾着糖霜的碎糕,又抬眼看向杨星遥那双写满焦急和安抚的眼睛。
她眼中翻腾的戾气,竟真的一点点褪去。
陆昭棠沉默地走到石壁前,伸手,用力将那柄钉入石壁的铁剑拔了出来。
剑尖上,赫然沾着几滴殷红的血珠——不知何时,她握剑的手心,被粗糙的剑柄或石壁划开了一道口子。
“血!”
杨星遥倒吸一口凉气,慌忙去翻自己的储物袋,“你受伤了!快!我这里有上好的金疮药!是用千年老参磨的粉,快找个有水的地方洗洗伤口……”
“不必。”
陆昭棠随意地擦掉了掌心的血迹,将铁剑握回手中,语气平静无波,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淬心崖的风,能吹走杂尘。”
说完,她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崖下走去。
杨星遥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又看看地上如泥的胖子和哭哭啼啼的瘦高个,只觉得一阵头疼欲裂。
“喂!”她冲着陆昭棠消失的方向,用尽全力大喊,“明天!我带糖炒栗子来!你要是不来,我就把栗子全喂给后山的松鼠!”
回应她的,只有崖下呼啸盘旋、愈发凛冽的山风。
杨星遥沮丧地蹲下身,看着石头上那半块被分食过的桂花糕,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酸涩。
她看向地上那三个惊魂未定的弟子,语气冰冷:“喂,我刚才说的话,都听见了?”
三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站起来:“听见了听见了!我们现在就去宗主那儿领罚!多谢少宗主开恩!多谢少宗主……”
“滚。”杨星遥疲惫地挥挥手,实在没心情再理会他们。
陆昭棠……好像生气了。
是因为她的劝阻吗?
崖下的云雾愈发浓重,带着湿冷的寒气。
杨星遥打了个喷嚏,目光扫过地面时,突然发现陆昭棠那个旧木剑匣落在了原地。
她走过去,弯腰捡起剑匣。
匣子很轻,底部似乎垫着什么。
她小心地掀开一角,发现匣底静静地躺着一片早己干枯发黄的草叶。
叶面上,用利器刻着几个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狠劲的小字:
“陆昭棠,要变强。”
杨星遥的指尖轻轻拂过那片承载着沉重誓言的枯叶,鼻子蓦地一酸,眼眶有些发热。
她默默地把剑匣抱在怀里,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下山去。
很快,空旷的淬心崖顶,就只剩下那架孤零零的木梯,在呼啸的山风中沉默伫立。
“天道大哥啊……”杨星遥抬起头,望着雾蒙蒙、仿佛永远化不开的天空,小声地、近乎祈求般低语,“你可千万要保佑我啊……我要是真把女主惹毛了,让她提前黑化了……您老人家可得拉我一把啊……”
山风呼啸而过,将她细弱的声音撕扯得支离破碎。
远处,清玄宗开饭的钟声沉闷地响起。
杨星遥抱紧了怀中的剑匣,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她得赶紧下山去,买最新鲜、最甜的糖炒栗子。
而在那无人察觉的山巅更高处,一道模糊的虚影久久地伫立在翻腾的云雾之上,目光穿透虚空,落在崖顶残留的痕迹和那远去的背影上。
一个冰冷得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仿佛自九天之上传来:
“汝不可过多干预下界命轨。”
虚影沉默片刻,终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若她行有偏差……吾自应拨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