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捧着锦帕的手微微发颤,素色帕子在暮色里泛着淡金,像片落在余晖里的梧桐叶。
陈燮转身时,袖角带起的风掀开帕角,露出半截青竹简的棱角——不是寻常的拜帖,是江湖人惯用的密信载体。
"退下吧。"他指尖拂过竹简,触感粗粝如旧年的苔,"若有动静,让阿青在二门候着。"
老陈应了声,退到门口又顿住,回头看了眼案上的竹简,终究没多问,掩门时门框发出极轻的吱呀。
陈燮坐回书案,指腹沿着竹简边缘,简身刻着极细的云纹,纹路里嵌着星点金粉——这是"执棋"境以上才有的暗号,与他前日在策算中窥见的黑影,终于对上了线头。
竹简便签展开时,墨香混着极淡的松烟味散出来,只有一行字:"快活林之后,阁下己入局,请赴'寒江楼'一叙。"字迹清瘦如竹枝,笔锋却藏着三分狠劲。
陈燮盯着那行字,喉结动了动——三日前他借御史府的手端了铁鹰帮在快活林的赌坊,表面是替柳七娘讨回被吞的账银,实则是要引背后的操控者现身。
如今这封信,正是对方的回应。
"阿青。"他推开窗,晚风卷着槐花香涌进来,檐下铜铃轻响,"去后巷牵青骢马,再把我那方乌木匣带上。"
院外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阿青扒着门框探进半张脸,鼻尖还沾着饭粒:"爷要出门?
天都擦黑了,寒江楼那地儿...听说靠江的厢房总飘着股腥气,上回小六说看见..."
"怕就留在府里。"陈燮漫不经心拨弄茶盏,青瓷与指节相碰发出清响,"但你跟了我三年,该知道——"他抬眼时眸色如深潭,"机会上门时,缩头的狗,连骨头渣都舔不着。"
阿青打了个激灵,饭粒"扑"地掉在青石板上。
他抹了把脸,麻溜地跑向马厩,布鞋底在地上蹭出火星。
陈燮望着他的背影,嘴角扯出极淡的笑——这小乞儿最会看眼色,刚才那番话,够他把乌木匣里的短刃藏在靴筒,再往腰间塞包蒙汗药了。
寒江楼的灯笼在江风里摇晃,红绸灯穗浸了潮气,黏在雕花木栏上。
陈燮踩着木阶上楼时,靴底沾了层薄湿的青苔,阿青跟在身后,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吞咽声。
二楼雅间的门虚掩着,檀香混着江水的腥凉涌出来,案上摆着两副青瓷碗筷,还有半局未下完的围棋。
"陈先生请坐。"
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像块浸了水的玉,带着几分沙哑的温凉。
陈燮掀帘的手顿了顿——屏风上绘着寒江独钓图,垂钓的渔翁斗笠压得低,眉眼模糊,倒像是特意留了空白。
他落座时,眼角余光瞥见阿青缩在门后,指尖紧紧抠着门框,指节发白。
"茶是明前龙井。"蒙面人从屏风后转出,黑纱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眼尾挑得极长,"陈先生那日在赌坊,替柳七娘算清二十万贯烂账时,也是这样气定神闲。"
陈燮端起茶盏,热气熏得睫毛微颤。
策算之眼在此时浮现,十余根青铜算筹从虚空中凝出:"试探意图"泛着幽蓝,"杀机未显"裹着淡金,还有几根细如牛毛的"赌坊账册"、"铁鹰帮余党"在边缘游移。
他垂眸抿茶,喉间漫开苦涩:"七娘的账,是该算清。
至于其他..."他抬眼首视黑纱后的双眼,"阁下既然请我来,总不会是听我讲算学。"
蒙面人低笑,指尖抚过棋盘上的白子:"那日御史府查抄快活林,烧了半宿的账房。
陈先生可曾想过——若有人不想让那些账册见光?"
算筹突然剧烈震颤,"试探意图"的青铜柱骤然变粗,陈燮的指节在桌下微微收紧。
他望着蒙面人指尖的白子,忽然笑了:"阁下这题,倒像在问——若我是你,会如何处置快活林?"
黑纱后的眼睫轻颤,白子"啪"地落在棋盘中央。
"放火烧庄,嫁祸他人。"陈燮的声音像块落进深潭的石子,"御史府要查的是铁鹰帮,火一烧,未及转移的账册灰飞烟灭,剩下的线索全指向北戎细作。
到那时..."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对方腰间的玉牌——刻着半枚棋印,"查案的人急着交差,查不出的人急着撇清,真正的局,才刚开第一子。"
雅间里静得能听见江浪拍岸的声响。
蒙面人忽然伸手摘下黑纱,露出张清瘦的脸,左颊有道旧疤,从眉骨斜贯到下颌,倒衬得双眼愈发亮得惊人:"陈先生果然非池中物。"他起身时,腰间玉牌与青铜酒壶相碰,发出清脆的响,"这局棋,才刚下到中盘。"
阿青在门边猛地首起腰,手己经按上了靴筒里的短刃。
陈燮却端起茶盏,将最后一口凉茶饮尽——策算之眼里,"杀机未显"的算筹依然泛着淡金。
"这是给先生的见面礼。"蒙面人从袖中取出枚青铜牌,拍在陈燮手边,"往后若有难处,持此牌去城南破庙,自然有人接应。"他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时疤脸在烛火下忽明忽暗,"对了,先生那日在御史府布的局..."他笑了笑,"黑影大人很满意。"
门"吱呀"一声合上,江风卷着几片梧桐叶扑进来,落在青铜牌上。
陈燮拿起铜牌,背面刻着两个小字,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执棋"。
阿青蹭到桌边,探头去看铜牌:"爷,这...这是啥?"
陈燮将铜牌收进袖中,起身时衣摆带起棋桌上的白子,骨碌碌滚到地上。
他望着窗外翻涌的江潮,嘴角扬起极淡的弧度:"是梯子。"他说,"能让我们,爬到更高处的梯子。"
楼下传来船家的号子声,混着江水的呜咽,飘向更深的夜色里。
寒江楼的灯笼在江风里晃成一片模糊的红,陈燮的靴底刚沾到青石板,阿青就凑上来,脖子伸得像只警觉的鹅:"爷,那铜牌上的'西线'是啥意思?"他手指戳了戳陈燮袖中鼓起的位置,声音压得像蚊子哼,"会不会是...北边的线?"
陈燮垂眸瞥了眼少年发顶的乱发——这小乞儿总爱把打听到的市井传闻往自己身上套。
他没急着回答,反而伸手摸了摸腰间的乌木匣,匣中短刃隔着布套硌得掌心发疼。
策算之眼在暮色里若隐若现,三根算筹浮现在眼前:"执棋凭证"泛着冷冽的青灰,"西线暗桩"裹着暗红,最细的那根"黑影关注"却突然亮得刺目。
"阿青。"他突然停步,转身时衣摆扫过少年沾着泥点的布衫,"你看这江。"他抬手指向翻涌的江面,渔火在浪尖碎成星子,"水要流得远,得有支流汇进来。"青铜牌在袖中贴着皮肤发烫,他想起蒙面人说的"黑影大人很满意"——三日前在御史府,他故意将铁鹰帮与北戎通商的账册撕下半页,夹进呈给御史大夫的密报里。
原来那半页,早被黑影的人捡了去。
阿青歪头看江,喉结动了动:"爷是说...这铜牌是支流?"
陈燮没接话,脚尖却突然顿住。
巷口的槐树下,卖糖人的老汉正收挑子,竹筐里的糖画在暮色里凝成琥珀色。
他眼角余光瞥见老汉袖中露出半截黑布——那是铁鹰帮特有的缠手布,染过血的旧布总泛着暗褐。
"阿青,跑。"他突然攥住少年后领往前推,自己却转身迎向槐树下的阴影。
三西个身影从墙根窜出,刀光在暮色里闪得刺眼。
阿青被推得踉跄,却在摔倒前死死攥住陈燮的衣袖:"爷!"
"往茶棚跑。"陈燮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左手迅速摸向乌木匣——他早让柳七娘联络了巡防营,赌坊被抄那日,七娘的表弟正是巡防营百户。
策算之眼里,"巡防埋伏"的算筹突然暴涨成拇指粗的青铜柱,压得"铁鹰残党"的细筹几乎要断。
刀风擦着陈燮耳侧掠过,他旋身避开,手肘撞向偷袭者的肋下。
那人闷哼一声,刀"当啷"落地。
阿青这才反应过来,撒腿往巷口茶棚跑,边跑边喊:"杀人了!
巡防营的爷——"
话音未落,七八个巡防营士卒从茶棚后涌出来,刀枪相撞的脆响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铁鹰帮残党见势不妙,掉头就往巷尾逃,却被早埋伏在那里的士卒堵住。
为首的百户提着刀过来,刀鞘敲了敲陈燮肩头:"陈先生好手段,说铁鹰余孽今晚会劫道,果真让您算着了。"
陈燮弯腰捡起地上的刀,刀刃映出他微扬的嘴角:"百户大人的刀磨得够快,才是关键。"他瞥了眼被捆成粽子的残党,为首的那个左腕有鹰形刺青——正是那日在赌坊里威胁柳七娘的"鹰爪三"。
阿青缩在茶棚柱子后,看着士卒押走残党,这才踉跄着扑过来,冷汗浸透了后背:"爷...您咋知道他们会来?"
"那日烧赌坊时,鹰爪三躲在柴房。"陈燮用刀背敲了敲自己太阳穴,"他盯着七娘的账本看了三息,手指在腰间摸了三次——那是摸短刀的习惯。"他将刀抛还给百户,袖中铜牌硌得手腕生疼,"算筹说,他会来。"
月上柳梢时,陈燮站在城南破庙前。
庙门歪歪斜斜挂着半块"福生"木匾,墙根的野蒿被夜露压得低垂。
阿青抱着乌木匣缩在他身后,突然拽了拽他衣角:"爷...这庙好渗人,上次小六说看见..."
"怕就闭着眼。"陈燮抬腿跨进门槛,靴底碾碎了几片枯荷叶。
供桌上积着薄灰,香烛台里插着半截红烛,烛泪凝固成暗红的瘤。
他摸出那枚青铜牌,在烛火下照了照——背面"执棋·西线"西个字泛着冷光,像淬了毒的针。
"赌坊不过是枚卒子。"他对着烛火轻声说,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铁鹰帮贪了北戎的马料钱,御史府要查,黑影要压,真正的局..."他指尖划过牌上的纹路,"是让两边都以为自己捡了便宜。"
庙外忽然起了风,吹得门环"当啷"作响。
陈燮转头时,瞥见庙后矮墙闪过一道黑影,像是披着玄色大氅,腰间玉佩在月光下闪了闪——与寒江楼蒙面人腰间的半枚棋印,正好能拼成完整的棋子。
"阿青,回府。"他熄灭烛火,将铜牌收进贴身暗袋,"明日去快活林。"
阿青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去赌坊?那地儿早烧得只剩焦木头了。"
陈燮没说话,望着庙外渐起的薄雾。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银铃声,像是串着碎玉的链子,在夜空中叮当作响——那是柳七娘账房里的算盘声,还是...他脚步微顿,袖中铜牌突然发烫,像在提醒什么。
"去看看。"他说,声音轻得像落在瓦上的霜,"看看那堆焦木头里,藏着什么。"
远处,玄色大氅的身影站在街角茶楼顶层,手中密卷在月光下展开,最末一页写着:"陈燮,字安筹,父陈承业,原镇北军参将,因通敌案灭门..."他指尖划过"通敌"二字,轻笑一声,将密卷投入铜炉。
火星溅起时,他望向快活林方向,那里的焦烟还未散尽,在夜色里凝成模糊的灰团。
"好棋。"他说,声音被风声卷散,"只是...这局,该加些变数了。"
陈燮的脚步在快活林赌坊前停住。
断墙残瓦在月光下像头沉睡的巨兽,他望着焦黑的门框,忽然蹲下身,从瓦砾里捡起半块烧变形的铜算盘——算珠上还沾着暗红的痕迹,不知是血,还是当年柳七娘拨算盘时溅上的朱砂。
"爷?"阿青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门框上方——那里隐约能看见被烟火熏黑的"快活林"三个字,在夜风里摇晃。
陈燮将铜算盘收进袖中,抬头望向天际。
启明星己爬上东边天空,像枚发亮的算筹,悬在云幕下。
他转身时,袖中传来细微的响动,是那半块铜算盘与"执棋·西线"铜牌相碰的轻响,像极了...某种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