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而通往峨眉金顶深处,风陵清修之地之路,其险其诡,更甚于蜀道。这条隐秘小径,布满了存墨亲手设计、精妙绝伦的层层机关。他曾是峨眉山缔造者之一。如今,他却要像一个闯入者,艰难地穿越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
青铜机括的低沉嗡鸣,翻板下隐藏的淬毒尖刺,从刁钻角度射出的无声劲弩……每一处陷阱都带着昔日合作的印记,此刻却冰冷地阻挡着他的脚步。存墨的身形在狭窄的山道间腾挪闪避,指尖精准地弹开触发丝线,脚步踏在唯一安全的青石板上,动作流畅却带着一丝苦涩的滞涩。他熟悉这里每一寸土地,每一道机关,破解它们并非难事,但每一步的通过,都像在亲手撕开一道旧日的伤疤。姑姑离开峨眉山,掌门由风陵接替,这件事情在江湖己经传开了。他也为彼此进入峨眉的艰辛做了最坏的打算。
终于,他穿过了最后一道布满迷烟与连环翻板的“千机廊”,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依山而建的清雅庭院——静尘苑。然而,迎接他的并非故人,而是森然肃立的三十六名峨眉弟子。她们身着素白道袍,手持青锋长剑,眼神锐利,结成一个圆融流转、气机相连的玄奥剑阵。剑尖所指,正是他存墨。
“郭先生,请回吧。”为首的一名年长女弟子声音清冷,不带丝毫情绪,“师父有令,不见外客。”
存墨的目光越过剑阵,投向那紧闭的、他曾无数次自由出入的静室竹扉,眼神复杂。他朗声道:“风陵,故人来访,何故闭门不见?这些机关是你授意开启,还是弟子们自作主张?”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却只换来一片沉寂。那扇门,纹丝不动。他知道答案。风陵就在里面。
风陵不见存墨,原因有三:其一,她深知存墨性情,纵使被拒,也绝不会真的伤她门下弟子。这层层剑阵,是磨练这些新入门或资历尚浅弟子的绝佳磨刀石,让她们在实战中体悟峨眉剑阵的精髓,对手强大却心存顾忌,压力足够却无性命之忧。其二,她新立门规,严禁门下弟子与“外人”过从甚密,尤其涉及昔日恩怨情仇。此刻若见他,无疑自毁门规,她必须以身作则,冷面示下。其三……也是最深处的原因,存墨心知肚明——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那横亘在两人之间沉重如山的往事,那些未能出口的话语和无法挽回的抉择,让她选择了最彻底的逃避:不见。
“看来,只有闯过贵派的剑阵,才能请动风陵师太了。”存墨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目光转向严阵以待的峨眉弟子,“请。”
话音未落,剑阵己动!
三十六柄长剑并非同时刺出,而是如潮汐般此起彼伏,剑光流转,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银色光网。剑招连绵不绝,既有全真剑法的古朴厚重、根基扎实,更融入了郭襄女侠的灵动奇绝与峨眉山水的险峻秀逸。步法配合精妙,或如穿花绕树,或如踏罡步斗,气机牵引之下,三十六人仿佛化作一个整体,攻守兼备,威力陡增数倍。比起当年全真教威震天下的北斗大阵,这峨眉剑阵在变化精微与杀伐凌厉上,竟似有过之而无不及!
存墨身形如鬼魅般在剑网中穿梭。他的武功远在这些弟子之上,若要全力施为,破阵并非难事。然而,他不能。他不能伤了风陵的弟子,不能在她面前显得咄咄逼人。每一次凌厉的剑锋指向要害,他都只能以精妙到毫巅的身法堪堪避过,或用指风、衣袖轻拂剑脊,将其荡开,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只求化解,绝不震伤对方手腕。好几次,数柄长剑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首刺他心口、咽喉,那些年轻弟子眼中闪烁着为护师门不惜身死的坚定光芒。存墨眉头紧锁,心中无奈叹息,身形在间不容发之际扭曲、侧滑,险之又险地避开致命处,衣袍却被锋利的剑尖划开数道口子,显得有些狼狈。
剑阵运转不息,攻势如长江大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存墨如同困在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看似随时倾覆,却总能于千钧一发之际稳住。他不再试图冲击阵眼,而是凝神观察,眼中精光闪烁,试图捕捉这繁复剑阵运转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规律与破绽。
激斗约莫半个时辰,为首女弟子一声清啸,剑光骤敛。所有峨眉弟子如臂使指,瞬间收剑,整齐划一地后退一步,剑尖斜指地面,阵型丝毫不乱,气息也只是微微急促。仿佛方才那场凶险的搏杀只是一场演练。
“郭先生,请随我来。”女弟子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刚才刀剑相向的不是她们。她们引着存墨来到苑内一处清净的厢房,备好了素斋茶水,安排周到,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师父有言:先生可在此安心住下,参悟剑阵。何时能破此阵,何时便可见她。”说完,众人行礼退去,留下存墨一人对着满室清寂。
存墨看着桌上简单的饭菜,又望向窗外那片演练剑阵的青石坪,眼神深邃。风陵,你这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也是一道心锁。
日升月落,时光在静尘苑悄然流逝。存墨每日除了必要的休息,几乎将所有时间都用来观察、推演那峨眉剑阵。他坐在厢房窗前,目光穿透庭院,落在那些晨昏不辍演练的弟子身上。剑光闪烁,步法流转,每一次合击,每一次变阵,都深深印入他的脑海。他在心中拆解、组合,寻找着那理论上存在的、可以一击瓦解整个阵势运转的“死穴”。
这剑阵源于全真剑法,根基深厚,变化由郭襄祖师推陈出新,的确精妙无双。存墨尝试过数种破解之道,或强攻一点,或游走边缘扰乱气机,但都被剑阵圆融流转的防御和骤然爆发的合击所化解。弟子们的配合日益默契,剑阵的威力也在缓慢增长。存墨的眉头越锁越紧,心中的焦躁与对风陵的思念如藤蔓般交织缠绕。
翌日清晨,薄雾笼罩青石坪。弟子们再次结阵攻来,剑势比昨日更加圆熟凌厉。存墨在闪避格挡间,脑中飞速运转,各种武学精义纷至沓来。就在他险险避过一记从肋下无声刺来的阴狠剑招时,一道灵光如闪电般劈开迷雾!
**《九阴真经》!**
那部包罗万象、蕴含武学至高道理的奇书!其中关于阵法、气机、阴阳流转的论述瞬间涌上心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反其道而行之,乱其神,破其势……”
峨眉剑阵刚柔并济,运转不息,核心在于一个“圆”字,一个“连”字。若要破之,不能以硬碰硬,也不能一味游走。需……以点破面?不!需以“乱”制“序”!需找到那气机流转最盛、看似最强的一点,在其力量汇聚至顶点、将发未发之际,以极致精妙的劲力,瞬间扰乱其核心节点间的联系!如同在奔流的长河中投入一块巨石,打乱其固有的韵律,使其自身的力量互相冲撞抵消!
存墨眼中爆发出慑人的精光!他不再闪避,身形骤然定住,如同激流中的磐石。就在三十六柄长剑再次如银龙般汇聚,剑阵中心那一点气机凝聚到极致、即将爆发最强合击的刹那——
他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快!快到极致!精准到极致!他的身影仿佛化为一道淡淡的青烟,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切入剑阵中心。他左手五指如抚琴般疾弹,数道凝练如针的指风无声射出,并非攻向任何一人,而是精准无比地打在几名核心弟子长剑相交、气机互引的关键节点上!同时,右手袍袖看似随意地一拂一带,一股粘稠柔韧、方向诡谲的力道悄然送出,作用在剑阵运转的枢纽方位。
“叮!叮!叮!”
几声微不可闻的脆响,如同琴弦崩断。那几名核心弟子只觉得手中长剑陡然一沉,一股完全违背剑阵牵引力的古怪力道传来,体内运转流畅的内息瞬间一滞,步伐不由自主地乱了半拍。紧接着,整个剑阵的气机流转猛地一窒!
如同精密的齿轮组突然卡入了一粒沙子。那圆融无瑕、连绵不绝的剑势骤然出现了断层!核心处的凝滞瞬间传递开来,外围弟子的剑招失去了中枢引导,变得散乱无章。原本浑然一体的银色光网,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撕扯,出现了数个明显的破绽和凝滞点!
“就是现在!”存墨心中低喝,身形如游鱼般从一个因气机紊乱而出现的缝隙中穿出,瞬间脱离了剑阵的核心包围圈,站在了阵势之外!
破了!
三十六名弟子僵在原地,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与茫然。剑阵……真的被破了?而且是被如此匪夷所思、轻描淡写的方式破解!她们甚至没看清对方用了什么招数,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乱流扰乱了她们苦练多年的默契。
存墨长吁一口气,心中并无多少破阵的喜悦,只有终于可以见到她的如释重负。他望向那扇紧闭的竹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风陵,阵己破,你……”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那扇紧闭的竹扉轰然洞开!一道素白的身影如惊鸿、似闪电,带着一股沛然莫御的凌厉剑气,瞬间跨越了庭院的空间!剑气之盛,远非方才那些弟子可比,甚至带着一种决绝的、仿佛要斩断一切的悲怆之意!
**掌门亲临!** 这正是峨眉剑阵传说中的最后一式,也是终极杀招——当剑阵被破,掌门将以雷霆万钧之势亲自出手,扫荡残敌!
风陵!她终于现身了!
然而,此刻的存墨,所有心神都沉浸在即将见到她的巨大冲击和那份深埋心底的情感洪流之中。破阵的专注刚刚散去,面对这突如其来、快如奔雷的一剑,他竟完全忘了闪避,也根本不想闪避!
他的眼中,只有那张朝思暮想、此刻却冷若冰霜、带着痛苦与决然的脸庞。她的眼神复杂难明,有愤怒,有挣扎,有深深的无奈,甚至……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痛楚?这一剑,是她积压了太久情绪的总爆发,是她身为掌门的责任与内心煎熬的最终宣泄。
剑光如匹练,瞬间及体!
“噗嗤!”
一声清晰的、令人心颤的利刃入肉之声响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存墨只觉得左肩胛处传来一阵冰凉,随即是撕裂般的剧痛。他身体猛地一震,踉跄后退半步,低头看去。风陵手中那柄秋水般的长剑,己然深深刺入他的肩窝,鲜血迅速涌出,染红了素色的剑锋,也染红了他青色的衣袍。
风陵似乎也没料到会如此轻易得手。她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眼中那决然的冰冷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一丝慌乱所取代。她看着存墨苍白的脸,看着他肩头迅速扩大的那片刺目猩红,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没有任何责备只有无尽复杂情意的目光……
“你……你为何不躲?!”风陵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握着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庭院中,所有峨眉弟子都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鲜血,顺着冰冷的剑锋,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青石板上,溅开小小的、刺目的红花。静尘苑内,只剩下山风拂过竹林的沙沙声,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存墨看着风陵近在咫尺的、失去血色的脸庞,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却因剧痛而扭曲。
“我……只想见你……”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压抑的痛苦,却清晰地传入风陵耳中,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她心上。那柄刺穿他身体的剑,此刻仿佛也刺穿了她竭力筑起的心防。存墨这几日只想着如何破阵。如何向风陵道歉,看到风陵现身,一时间的剑痛和困倦袭来。竟然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