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喧嚣被厚重的玻璃幕墙隔绝在外,只留下空调系统低沉恒定的嗡鸣。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营养餐的寡淡气味,还有一种更为深沉的、属于衰老和停滞的、难以言喻的气息——那是无数种药物、陈旧的织物、枯萎的皮肤以及缓慢流逝的时间混合而成的味道,挥之不去。走廊的墙壁是柔和的米色,挂着色彩俗艳但寓意“健康长寿”的印刷画,光洁的地面反射着头顶惨白的日光灯管。
田甜抱着波板糖,像一只误入迷宫的彩色蝴蝶,局促地站在“夕阳红老年公寓”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接待大厅里。她身上的亮片小短裙在冰冷的灯光下显得愈发刺眼廉价,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肃穆氛围碰撞出无声的尴尬。波板糖也感觉到了压抑,小小的身体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黑豆般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这个过于安静、过于规整的空间,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压抑的呜咽。
“小姐,请问您找哪位?”穿着浅蓝色制服的接待员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扫过田甜过于鲜艳的打扮和她怀里那只明显不属于探视宠物的吉娃娃。
“我…我找人!”田甜的声音有点发虚,眼神飘忽地在大厅里搜寻。她一路尾随张野和老枪那个颓丧的背影来到这栋高级公寓楼下,亲眼看着他们熟门熟路地拐进了这个挂着“康养中心”牌子的侧门。好奇心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那个在破败老街倚着电线杆抽烟、浑身散发着“社会渣滓”气息的男人,怎么会出入这种地方?
“请问您找哪位住户?需要登记一下。”接待员的微笑依旧,但语气里透出公事公办的坚持。
“呃…张…张野!”田甜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才惊觉自己连对方名字都不确定,脸微微发烫。她强作镇定,补充道,“就是…就是刚才进来的那个男的,带着一条挺老挺大的黄狗的那个!”
接待员脸上职业化的微笑似乎柔和了一丝,眼神里的审视也变成了某种了然。“哦,您找张师傅啊。”她指了指走廊深处,“他每周三下午都来。这会儿应该在三楼的‘颐和苑’活动区,陪王奶奶他们呢。”
张师傅?每周三都来?陪王奶奶?
田甜被这几个词砸得有点懵。那个死气沉沉的男人,在这里居然有个听起来像模像样的称呼?还定期来“陪”老人?
“那个…我能上去看看吗?就…就看看!”田甜抱着波板糖,努力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接待员看了看她怀里明显不安分的波板糖,又看了看她亮闪闪的裙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可以,但请保持安静,不要打扰到其他老人休息。宠物……尽量抱好。”
“谢谢!谢谢!”田甜如蒙大赦,抱着波板糖,踩着摇摇晃晃的高跟鞋,几乎是踮着脚尖,朝着电梯方向快步走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在过分安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突兀,惹得旁边休息区几个看报纸的老人抬起头,投来好奇或略带不满的目光。田甜脸更红了,赶紧放轻脚步,心里把张野骂了一百遍。
电梯平稳上行,停在三楼。门一开,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陈旧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走廊更加安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电视机播放戏曲的咿呀声。
田甜循着声音,小心翼翼地走到一扇挂着“颐和苑活动区”牌子的磨砂玻璃门前。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探头往里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小花园。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房间里摆放着舒适的沙发和藤椅,几个穿着统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老人坐在轮椅上或沙发上,神情大多有些呆滞或茫然。
而房间的中央,是田甜完全无法想象的一幕!
张野,那个在破败街头麻木抽烟的男人,此刻正半蹲在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眼神空洞的老奶奶轮椅前。他脸上那种惯有的、死气沉沉的麻木和厌世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的耐心!他手里拿着一把梳子,动作极其轻柔地、一下一下,为老人梳理着稀疏花白的头发。阳光落在他微弓的背上,在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连帽衫上投下一片暖色。
而更让田甜心头巨震的,是张野脚边的老枪!
那条毛发稀疏、眼神浑浊、拖着一条微跛后腿的老狗,此刻正安静地趴伏在轮椅旁边。它浑浊的左眼半闭着,似乎在小憩,但仅存的右眼却异常专注地、温柔地注视着轮椅上的老人。
突然,轮椅上的老奶奶喉咙里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咕哝,身体不安地扭动了一下,一只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无意识地朝着地面抓挠着,嘴里嘟囔着:“鞋……鞋呢……我的……鞋……”
老枪的耳朵立刻动了动!它像是接收到了某种无声的命令,浑浊的右眼瞬间亮了起来!它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那条微跛的后腿在站起时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但它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低哼,便迈着沉重却异常坚定的步伐,一瘸一拐地走向不远处的墙角——那里放着一个简易鞋架。
它低下头,在几双样式不同的拖鞋中仔细嗅闻了一下,然后极其精准地叼起一只柔软的、淡蓝色的棉布拖鞋!它叼着拖鞋,又迈着沉重而坚定的步伐,一瘸一拐地走回轮椅边,将拖鞋轻轻放在老人那只正在无意识抓挠地面的光脚旁!
做完这一切,它才重新慢慢地、带着明显的疲惫,在轮椅边趴伏下来。那条微跛的后腿在趴下时再次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它只是将下巴轻轻搁在交叠的前爪上,浑浊的右眼依旧温和地、充满耐心地注视着老人。
轮椅上的老奶奶似乎感觉到了脚边的柔软,摸索着将脚伸进了拖鞋里,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含糊的咕噜声,像一只被安抚的猫。她枯槁的脸上,那呆滞茫然的表情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张野停下了梳头的动作,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在老枪那毛发稀疏、微微起伏的头顶,非常轻、非常快地抚摸了一下。那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田甜捕捉到了!张野那张瘦削苍白的侧脸,在那一刻,线条似乎也柔和了那么一瞬。
田甜抱着波板糖,僵在门缝后面,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胸口翻涌!那个在破败街头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社会渣滓”,那条又老又丑的瘸腿流浪狗……在这里,在这个充满暮气的空间里,竟然散发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温柔和守护的力量?
这强烈的反差让她的认知瞬间崩塌!
就在这时,坐在窗边沙发上的另一个老头,突然毫无征兆地激动起来!他挥舞着干枯的手臂,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却异常响亮和愤怒的嘶吼:
“甜!甜的!老鼠药……是甜的!他们……骗人!骗人!吃了……都死了!死了!”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口水不受控制地从他歪斜的嘴角流下。他枯瘦的手指用力地指向虚空,仿佛那里有无形的恶魔!
“甜!甜的!老鼠药……是甜的!他们……骗人!骗人!吃了……都死了!死了!”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嘶吼,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破了活动室里刚刚凝聚起来的、那点脆弱的温情和平静!
田甜被这凄厉的声音吓得浑身一哆嗦!怀里的波板糖更是被彻底惊动,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恐惧吠叫!
“汪呜——!”
这声属于小型犬的、充满惊恐的尖利吠叫,在过分安静的老年公寓活动室里,无异于平地惊雷!
瞬间!
轮椅上的王奶奶被惊得身体猛地一抽!
窗边激动嘶吼的老头声音戛然而止,浑浊的眼睛惊恐地看向门口!
其他几个原本神情呆滞的老人也像是被按下了开关,不安地扭动起来,发出含糊的呻吟!
连一首安静趴伏的老枪,也猛地抬起了头!浑浊的右眼瞬间射出锐利的寒光,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警告意味的咆哮!身体绷紧,那条微跛的后腿肌肉贲张!
而蹲在王奶奶轮椅前的张野,动作猛地僵住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那双总是空洞麻木、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穿透磨砂玻璃门的缝隙,精准地、冰冷地钉在了门外那个抱着吉娃娃、穿着刺眼亮片裙、一脸惊慌失措的田甜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在老人面前的笨拙耐心,没有了片刻前的柔和,只剩下一种被入侵了最隐秘领地的、冰冷刺骨的愤怒和毫不掩饰的厌恶!
时间仿佛凝固了。
温暖的阳光依旧洒满房间。
消毒水的气味依旧弥漫。
但空气里,只剩下波板糖惊恐的余吠,老人们不安的骚动,老枪喉咙里低沉的警告咆哮,以及张野那道穿透门缝、如同实质冰锥般刺向田甜的冰冷目光!
田甜抱着瑟瑟发抖的波板糖,僵立在门外,像是被那道目光瞬间冻结成了冰雕。巨大的羞耻、慌乱和被撞破秘密的无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