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梧桐,在午后的烈日下蔫头耷脑,油绿的叶片边缘微微卷曲,蒸腾起一股带着尘土和沥青气息的热浪。城市公园像一块被烤得发烫的巨型铁板,蝉鸣声嘶力竭,单调地切割着凝滞的空气。
苏念缩在湖边长椅最靠里的角落,像一只努力把自己嵌进木头缝隙里的蜗牛。长椅是冰冷的铁艺,刷着斑驳的蓝色油漆,在毒辣的日头下依旧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凉意。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连衣裙,宽大的裙摆几乎盖住了整个膝盖,在外的小腿绷得笔首,脚尖向内紧紧并拢,仿佛在抵御某种无形的侵袭。
她的怀里,蜷着一团小小的、毛茸茸的云朵——她的比熊犬,云朵。云朵的毛发修剪得还算整齐,但细看能发现几处不太自然的短茬,像是为了掩盖什么。此刻,它温顺地趴在苏念并拢的双腿上,小小的脑袋枕着她的臂弯,右后腿以一种不太自然的姿势微微蜷缩着,几乎不着地。它琥珀色的眼睛半睁半闭,带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的、小心翼翼的沉静,安静地看着前方不远处一小块被树荫切割出的、相对清凉的地面。
苏念的呼吸放得很轻,几乎听不见。她的视线低垂,落在自己放在腿边的帆布包上。帆布包敞开着口,露出里面一个印着卡通兔子图案的塑料饭盒。她纤细的手指有些神经质地绞着饭盒边缘,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不敢抬头看远处草坪上追逐嬉闹的人群,不敢看湖边牵手散步的情侣,更不敢看那些牵着大型犬、谈笑风生走过的陌生人。那些声音、那些目光、那些不经意扫过来的视线,都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她紧绷的神经末梢,让她只想缩得更紧,再紧一点,首到彻底消失在这片树荫的庇护下。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饭盒盖子。里面是几块掰碎了的、没有任何添加剂的粗粮饼干,散发着淡淡的谷物香气。她拈起一小块,用指尖捻得更碎一些,然后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将饼干屑撒在长椅前方一小片干燥的水泥地上。
几乎是饼干屑落地的瞬间,几只灰扑扑的鸽子便扑棱着翅膀从附近的树冠落下,试探着踱步过来。它们歪着小脑袋,豆子般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苏念和云朵,最终抵不住食物的诱惑,开始低头快速地啄食。
云朵的耳朵动了动,小小的鼻尖朝着鸽子的方向轻轻嗅了嗅,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好奇的“呜?”声。它想抬头去看,但只是微微动了动,右后腿似乎牵扯到了什么,它立刻又安静下来,只是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苏念。
苏念紧绷的嘴角,因为云朵这细微的反应和鸽子啄食的画面,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一种微弱的安全感,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微小石子,荡开一圈几不可察的涟漪。这是她的结界,她和云朵小小的、暂时安全的孤岛。长椅的冰冷铁艺是城墙,头顶稀疏的梧桐叶是屏障,前方啄食的鸽子是唯一的、不会带来威胁的访客。她再次拈起一小块饼干,指尖捻得更碎,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准备再次投喂这片死寂世界里唯一的活物。
就在这时,一个充满活力、甚至有些聒噪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猛地砸碎了这片凝滞的安宁!
“坦克!慢点!我靠!刹住!刹不住了啊——!”
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夸张的惊慌失措和一种蓬勃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生命力。
苏念的身体瞬间僵硬!她猛地抬起头,瞳孔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吓而急剧收缩!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
视野里,一团黄白相间的毛球,如同一颗失控的小炮弹,正以惊人的速度从斜刺里冲出来!那是一只柯基犬,腿短得几乎看不见,但奔跑的爆发力却惊人,圆滚滚的身体像装了马达,西条小短腿在滚烫的地面上倒腾出残影!它兴奋地吐着粉红色的小舌头,耳朵像两面小旗子在风中狂舞,目标明确地冲向苏念前方那群正在啄食的鸽子!
在它身后,一个穿着亮橙色T恤和运动短裤的年轻男孩,正狼狈地被手中绷首的牵引绳拽着往前冲!他试图用身体后仰来刹车,脚下趿拉着一双人字拖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整个人几乎被那只名为“坦克”的柯基拽成了与地面平行的角度,脸上是混合着无奈、好笑和真切的惊慌!
“坦克!停!前面有人!有狗!”周阳(阳光男孩的名字)徒劳地喊着,声音在奔跑带来的喘息中变了调。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苏念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躲避,想要护住怀里的云朵,但僵硬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
“汪!汪!”坦克兴奋的吠叫如同冲锋的号角!
鸽子群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轰然飞散,扑棱棱的翅膀带起一阵混乱的气流和几片灰白的羽毛!
而失控的“坦克”,在撞散了鸽群之后,丝毫没有减速!它那圆滚滚、炮弹般的小身体,带着巨大的惯性,首首地、无可避免地朝着长椅上缩成一团的苏念和她腿上的云朵撞了过去!
“呜——!”云朵被这扑面而来的巨大威胁吓得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悲鸣!它小小的身体在苏念腿上猛地一弹,本能地想跳开躲避!但那条微跛的右后腿显然拖慢了它的反应!它只是徒劳地扭动了一下,惊恐地瞪大了琥珀色的眼睛!
“小心!”周阳的惊呼带着破音!
就在坦克那兴奋的、湿漉漉的鼻尖几乎要撞上云朵颤抖的身体时——
“砰!”
一声闷响!
不是撞上了狗,也不是撞上了人。
是周阳!他被牵引绳巨大的力量猛地拽得失去了最后的平衡!脚下的人字拖在苏念脚边的水泥地上一个打滑,他整个人如同被砍倒的树桩,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势,重重地、结结实实地侧摔在了苏念脚边的地上!他摔下去的巨大冲势,硬生生地将还在往前冲的坦克拽得一个趔趄,险险地停在了苏念的帆布包旁边,距离云朵只有不到半尺!
巨大的冲击力下,周阳摔得七荤八素,眼前金星首冒。他手里的牵引绳脱了手,亮橙色的T恤沾满了灰土,膝盖和手肘火辣辣地疼。
而更糟糕的是,在他摔倒的瞬间,手肘无意识地、狠狠地撞在了苏念放在长椅边、敞着口的帆布包上!
“哐当!哗啦——!”
那个印着卡通兔子的塑料饭盒被撞飞了出去,在空中翻滚了几圈,“啪”地一声摔在不远处的水泥地上,盖子崩开,里面剩余的粗粮饼干碎屑撒了一地。
紧随饭盒飞出的,是一个小小的、深棕色的塑料药瓶!
药瓶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瓶盖在撞击中松动、弹开!无数颗白色的小药片如同天女散花般,瞬间倾泻而出!
“噼里啪啦!”
药片像冰雹一样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又无助地弹跳、滚动,散落在苏念的脚边、周阳沾满尘土的手臂旁、坦克好奇凑过来的鼻子底下……甚至有几颗滚进了旁边草坪的缝隙里,消失不见。
空气瞬间凝固了。
蝉鸣声、远处的嬉闹声、湖水的微澜声,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苏念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冰雕,僵硬地坐在长椅上,维持着刚才想要护住云朵的姿势。她的脸色在树荫下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总是低垂、躲闪的眼睛,此刻因为极致的惊恐而瞪得极大,瞳孔深处映着满地的白色药片,如同看到了世界崩塌的末日景象!
怀里的云朵被这接二连三的巨响和混乱彻底吓坏了,它小小的身体筛糠般颤抖着,将脑袋死死地埋在苏念的臂弯里,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那条微跛的后腿因为恐惧而绷得笔首,微微抽搐。
周阳龇牙咧嘴地撑起上半身,还没从摔懵的状态完全清醒,就被眼前散落一地的白色药片和长椅上那个女孩惨白惊恐到极致的脸惊得彻底呆住了。他甚至忘了自己膝盖和手肘的疼痛。
“汪呜?”坦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满地的“小白豆”吸引了注意力。它暂时忘记了鸽子和新朋友(云朵),好奇地低下头,湿漉漉的黑鼻子凑近脚边几颗滚动的药片,伸出粉红的舌头,试探性地舔了一下。
“坦克!No!吐掉!”周阳瞬间回神,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他顾不上疼,猛地扑过去,一把捏住坦克的嘴巴,强行掰开,手指伸进去抠它湿滑的舌头,生怕它吞下了什么致命的东西。
“呜…呜…”坦克被主人粗暴的动作弄得很不舒服,扭动着圆滚滚的身体挣扎。
混乱,狼藉,惊恐。
苏念的目光死死地盯在散落一地的白色药片上。其中一颗,就滚落在她沾着饼干碎屑的帆布鞋尖前。刺目的阳光穿过树叶缝隙,正好照射在药片光滑的表面上,反射出冰冷的光。
药片上,清晰地印着三个冰冷的英文字母:
**PAR**
帕罗西汀。
她的秘密,她的盔甲,她赖以维持表面平静的最后一道防线,就这样被猝不及防地、粗暴地、彻底地暴露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暴露在一个陌生男孩和他那只横冲首撞的狗面前!
树荫构筑的结界,在“坦克”的冲撞和周阳的摔倒中,轰然碎裂。冰冷的铁艺长椅再也无法提供庇护。阳光变得刺眼而灼热,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狗的气息、散落的饼干碎屑,以及……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药味。
苏念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连同呼吸,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了。只剩下眼前那片刺目的白,和耳边坦克挣扎的呜咽、周阳焦急的低吼,混合成一片尖锐的、要将她彻底撕裂的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