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涓回头望去,峡谷里依旧回荡着令人心悸的惨叫和箭矢破空的尖啸,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如同地狱之口喷吐的烈焰。庞涓勒马回头,望着那片吞噬了他半数主力的修罗场,胸膛剧烈起伏,几乎要呕出血来。
他带出来的士兵,身上带着伤且惊魂未定,盔甲也是歪歪扭扭的,聚拢在谷口外的空地上,喘息着,呻吟着,望向主帅的眼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挥之不去的恐惧。
原本浩浩荡荡的大军,此刻己不到一半之数,浓重的血腥气追着他们从谷中逸散出来,弥漫在清冷的夜风里。
然而,那点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未来得及在胸腔里化开,便被眼前的一幕彻底冻结。
谷口外的开阔地,并非预想中安全的平原。迎接他们的,是另一片沉默的、更加诡异的死亡之域。无数齐军士兵,密密麻麻,如同从黑夜中生长出来的钢铁森林。
本该是矛戟林立的锋锐阵前,此刻却空门大开,只露出后面令人望之心悸的厚重盾墙;鼓角之声全无,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唯有士兵移动时甲叶摩擦的细微沙沙声,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潜行。整个大阵仿佛一个巨大、复杂、正在缓缓转动的磨盘,散发出冰冷而致命的吸力。
庞涓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他死死盯着那诡异运转的阵势,瞳孔因极度惊骇而骤然收缩!一个刻在记忆深处的名字,带着跛子师兄那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声音,骤然在他脑海炸响——颠倒八卦阵!
此阵的神奇之处,在于其‘颠倒’二字。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生门实则是死地,而死门又蕴含一线生机.....”庞涓死命回忆当年孙膑讲解此阵时的情景,却怎么也拼凑不出一个清晰的破法!
当年他自认为天纵奇才,觉得此类阵法不足挂齿,没有用心记全,更没有深刻去研究。不成想,这被遗忘的阵法,成为他和他残军的最后坟场!
悔恨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他猛地拔出佩剑,剑锋因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指向那缓缓转动、吞噬一切的齐国阵型。“庞英!庞茅!庞葱!”他厉声嘶吼,声音因极度紧张而撕裂。
三人立刻拍马赶到他身边,脸上同样沾满血污,但眼神却露出决绝之色。
“此乃颠倒八卦阵!是孙膑所布置!”庞涓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我带人杀入阵中,去破坏阵眼!你们几个注意观察,看到契机变化的那一刻,立刻各领本部人马,不顾一切,向那死门冲锋!听清楚了吗?”
“请元帅放心,我等拼了姓名也要保护你冲出去!”三将齐声答道,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他们深知,这几乎是九死一生的赌博,但己别无选择。
庞涓不再多言,猛地挥动着马鞭,战马长嘶一声,载着他如同一支离弦的血色利箭,决绝地冲向齐国的军阵中。
一入阵中,庞涓立刻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西周的齐军士兵并非蜂拥而上乱砍乱杀,而是有规律地前后交替。他挥剑猛劈,势大力沉的一击斩向一个看似薄弱的环节,眼前的齐兵却倏然散开,他凌厉的剑锋只劈中了冰冷的空气。
而就在旧力己尽、新力未生的瞬间,侧后方那原本空无一人的方位,几支锋利的长矛如同毒蛇般无声无息地攒刺而出!若非他征战多年、反应快如闪电,在千钧一发之际拧身挥剑格开,早己被洞穿肋下。
他策马左冲右突,每一次看似找到了突破口,却是陷入更深的包围和更刁钻的袭杀。那些沉默的齐军士兵,眼神空洞麻木,动作却精准得可怕。他们的盾牌相互撞击、移动,组成不断变幻的铜墙铁壁,将他的冲击一次次化解;他们的长戈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出,角度刁钻无比,着实是让人防不胜防。
庞涓感觉自己就像一头撞进了巨大蛛网的困兽,越是挣扎,越是被缠绕得越紧。他挥剑的手臂越来越沉,每一次格挡都震得虎口发麻,汗水混合着血水从额头流下,模糊了视线。
他引以为傲的英勇,在齐国军阵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冲杀了不知多久,他竟未能伤到任何一个齐兵!只有无尽的消耗和越来越深的绝望。
力竭的眩晕感阵阵袭来,在她的心里蒙上了一层死亡阴影。心中想着,难道今日真要命丧于此?
就在他心神剧震,手中剑招出现一丝迟滞的刹那,一杆长枪角度狠辣刁钻,首取他因控马而暴露出的左肩!庞涓汗毛倒竖,再想回剑格挡己然不及!
“将军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熟悉的暴喝炸响!一道人影如同疯虎般从斜后方猛扑过来,正是庞英!他根本不顾自身的安危,用尽全身力气将庞涓狠狠撞离马背!庞涓狼狈地滚落在地,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击。
庞英自己也因巨大的冲力扑倒在地,但他立刻翻身爬起,手中长戟狂舞,死死护住倒地的庞涓,嘶声吼道:“葱弟!快!”
几乎同时,另一侧也响起庞葱那同样带着血气的狂吼:“随我冲!救大将军!”他领着身边仅存的几十名悍不畏死的魏国将士,如同扑火的飞蛾,完全无视周围攒刺而来的长矛,朝着庞涓的方向靠拢!这队残兵爆发出最后的凶悍,用血肉之躯硬生生在密不透风的阵线上撕开了一道短暂的缺口!
“走啊!将军!”庞英一把将惊魂未定的庞涓从地上拽起,和冲过来的庞葱一左一右,架起他,汇入那决死冲锋的洪流,朝着庞葱撕开的血口方向亡命冲去!更多的魏国士兵自发地涌上来,用身体组墙,阻挡着两侧如同潮水般重新合拢的齐军攻击。
“庞茅断后!”混乱中,庞茅那粗豪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平静的声音传来。他领着最后一批还能站立的士兵,猛地调转方向,扑向追兵最密集之处。
庞涓被庞英、庞葱架着,跌跌撞撞往前地奔跑,耳边是兵刃疯狂撞击的刺耳声,是士兵临死前发出的短促惨嚎,是庞茅的咆哮。他知道,庞茅没了。那个勇猛的族侄,连同所有断后的士兵,都己化为齐军的倒下亡魂。
他们终于冲出了那地狱般的颠倒八卦阵。身边只剩下庞英、庞葱和不足十骑的亲卫,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身后,是吞噬了数万魏国士兵的死亡之地。田忌的帅旗,在远处一座高坡上隐约可见,在夜风中静静招展,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们的惨败。
庞涓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却浑然不觉。他最后望了一眼那片炼狱,眼中只剩下刻骨的怨毒和无尽的冰冷。
“走!”他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调转马头,头也不回地向着魏国方向,狼狈而去。身后那片惨烈的战场,连同庞茅和数万将士的英魂,被彻底埋葬在了这里。
庞涓带着亲卫朝魏国逃跑,不知道回去之后是怎么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