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变脸的功夫,堪称炉火纯青。
范钰心中冷笑,面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动容和委屈。
“父亲……”
“哎!”
魏成连忙应道,顺势说道,“好孩子,你放心!天塌下来,有为父给你顶着!那李嵩再不是东西,他也是朝廷命官,总要讲王法!”
“你是我魏家的麒麟儿,是圣上看重的人才,他不敢把你怎么样!这件事,为父来想办法,为父一定会给你兜底的!”
他拍着胸脯,说得斩钉截铁。
范钰垂下眼帘,遮住眸中的讥讽,低声道:“谢谢父亲。”
见他态度软化,魏成立马趁热打铁。
可还没等他再说些什么安抚的话,范钰却抬起头,用一种充满孺慕和信赖的眼神看着他,认真地说道:
“我就知道,父亲待我最好。”
“这世上,除了母亲,便只有父亲是真心疼爱我的了。”
魏成被他看得一愣。
只听范钰继续说道:“父亲放心,今日之事,儿子绝不会让您为难。儿子会更加发奋苦读,绝不辜负父亲和先生的期望。”
“区区一个江州知州算得了什么?等将来儿子金榜题名,入了翰林,点了庶吉士,那时候,别说一个知州,便是朝中大员,也要对父亲您礼敬三分!”
“到那时,我们魏家,便是这江州城内,人人敬仰的第一家门!儿子定会好好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让您和母亲,风风光光,享一辈子的清福!”
这番话,如同一剂最猛烈的迷魂汤,狠狠地灌进了魏成的心里!
他仿佛己经看到了那样的未来:范钰身穿大红官袍,高中状元,名满天下。
而他魏成,作为状元之父,走到哪里不是前呼后拥,受人追捧?
江州知州?到时候李嵩见了他,恐怕都要客客气气地喊一声“老太公”!
值了!
冒这点风险,太值了!
“好!好!好!”
魏成激动得连声叫好,他一把抓住范钰的肩膀,用力地晃了晃,满脸红光地承诺道:
“好儿子!你有这份心,为父就心满意足了!你放心去读书,外面的事情,一切有我!就算是倾家荡产,为父也一定护你周全!”
范钰低着头,笑了。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魏家,就是他现阶段最好的挡箭牌。
原主在这魏家受的几年苦寒,他穿越而来受的一年多折磨,还有母亲那些偷偷抹掉的眼泪……
他一桩桩,一件件,一刻也不曾忘掉。
……
白鹿书院和它的主人白清源,成了整个江州城最热门的话题。
一个私塾先生,得了圣上嘉奖还不算完。
竟敢借此在宴会上,为了维护自己的学生,当众顶撞知州,还把天子搬出来当挡箭牌,逼得李嵩大人拂袖而去!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江州城的大街小巷。
有的人说白清源不识时务,是个愣头青,迟早要倒大霉。
但更多的人,尤其是在大晟朝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却对白清源生出了几分敬佩。
他们认为这才是文人风骨,这才是为人师表的楷模!
一时间,白鹿书院那本就不算宽敞的门庭,真正到了门庭若市的地步。
前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其中有真心想把孩子送来求学的富户,有想借机攀附“神童”师门、混个脸熟的投机者,自然也少不了纯粹来看热闹的闲人。
马车堵塞了半条街,拜帖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作为范钰的头号跟班,或者说,是他自封的“头号小弟”,魏明这段时间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在书院里,以前那些对他爱答不理的同窗,现在都围着他转,一口一个“明哥”地叫着。
在外面,那些商户家的子弟,更是对他恭敬有加,想方设法地巴结他,希望能通过他,和神童范钰说上一句话。
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让年幼的魏明迅速地飘飘然起来。
他挺着小胸膛,走到哪里都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言语间总是不自觉地带上口头禅:
“我跟你们说,我钰弟那日是如何如何……”
“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回头我跟钰弟提一嘴就行了!”
他将考场上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又一遍。
而此时。
白清源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喧闹的人群,眉头紧锁。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懂。
范钰的“天子门生”这个称号,就像一把绝世宝剑,锋利无比,既能斩荆棘,也能伤自身。
它能为范钰带来无上的荣耀和庇护,但同样,也会将他置于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稍有不慎,便会引来倾覆之祸。
与李嵩的冲突,便是一个最危险的信号。
“过刚易折,慧极必伤啊……”
白清源喃喃自语,眼中满是愁绪。
他必须做点什么。
从那天起,白清源开始加强私塾的管理。
他亲自守在门口,言辞恳切地谢绝了所有非必要的拜访,将那些攀附者和看热闹的人统统挡在了门外。
本以为书院会继续恢复宁静。
只是这日午后,一辆青篷马车,稳稳地停在了白鹿书院的门前。
车上下来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
来人递上拜帖,白清源一看,瞳孔不由得微微一缩。
拜帖上赫然写着:江州明德书院山长,林正淳。
明德书院!
这可不是寻常的私塾。
它是整个江州府,乃至周边数个州府都声名显赫的顶级书院。
其创办者,是一位致仕归乡的翰林学士,门下弟子遍布朝野,可谓是背景深厚。
能入明德书院读书的,无一不是家境优渥、天资聪颖的少年才俊。
那里拥有最浩瀚的藏书、最顶尖的师资,是所有江州学子都梦寐以求的求学圣地。
白清源不敢怠慢,连忙亲自将林山长迎了进去,奉上好茶。
两人分宾主落座,寒暄了几句。
林山长呷了一口茶,笑呵呵地开口道:“白先生,老朽今日冒昧来访,是特为向你道贺而来啊。”
“林山长言重了,不知喜从何来?”
白清源谦逊地问道。
“呵呵,白先生何必过谦?”
林正淳抚着长须,眼中带着欣赏,“教出范钰这等惊才绝艳的弟子,名动京华,引得圣上御笔朱批,此乃我江州文坛百年未有之盛事!”
“白先生你居功至伟,这一声‘贺喜’,你当得起!”
“山长谬赞,愧不敢当。范钰能有今日,全赖他自身聪慧勤勉,清源不敢居功。”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林正淳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听闻前几日,在魏主簿的宴席上,白先生为了维护令徒,与李知州有了一些……小小的分歧?”
白清源心中一凛,知道正题来了。
他点了点头,坦然道:“确有此事。”
“学生年少,前程远大,不应过早为俗事所扰,在下身为其师,自当为其分说一二。”
“说得好!有风骨!不愧是我辈读书人!”
林正淳赞了一句,随即却又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惋惜之色。
“只是……”他看着白清源,语气变得语重心长,“白先生,你可曾想过,以范钰之才,如同一块未经雕琢的绝世璞玉,又如同一只欲要翱翔九天的麒麟。”
“你这白鹿书院,虽清雅,却终究是浅滩池沼,只怕……屈才了啊。”
白清源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只听林正淳继续说道:“老朽并非贬低白先生的学问,只是实话实说。我明德书院,有藏书三万卷,其中不乏孤本善本;”
“有教习十余人,皆是考取了功名的举人、进士,甚至还有老朽那位在京中做侍讲学士的师弟,会定期寄来最新的经义讲解。”
他每说一句,白清源的脸色便凝重一分。
这些,都是他小小的白鹿书院,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麒麟,当配名山大川,方能使其尽展其才。”
林正淳的目光变得灼热起来,“白先生,你当真忍心,让这样一块美玉,因为外物的匮乏,而失了它本该有的光华吗?”
“让他来我明德书院吧。老朽可以做主,免去他所有的束脩费用,给他最好的斋房,让他阅遍我书院所有藏书!”
“老朽甚至可以亲自教导他,为他写信,请京中的故旧为他铺路!”
“白先生,这是为了范钰好,也是为了我们整个江州文坛的未来好。”
“你,意下如何?”
林正淳图穷匕见,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他不是来道贺的。
他是来,挖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