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太爷自始至终都只是冷眼旁观。
首到魏成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他才慢悠悠地开口。
“贤婿,你做的不错。只是,这宴席的排场,还不够。”
魏成一愣,连忙躬身请教:“还请岳父大人指点。”
“光请江阴县的同僚,格局小了。”
赵老太爷用拐杖轻轻敲了敲地面,“帖子,要送到江州府去。”
“府尊大人,同知、通判,还有六房的各位主事,都不能落下。”
“你如今眼光要放长远些。”
魏成听得心头一热,激动得满脸通红。
对啊!他怎么没想到!
他现在己经不是小小的县丞了!
他儿子是堂堂神童!
“岳父大人说的是!是小婿短视了!我……我这就去重拟帖子!”
看着魏成那副激动得快要找不着北的模样,赵老太爷嘴角勾起笑容。
他要让整个江州府都知道,圣上钦点的神童案首,是他赵家的外孙女婿。
这份荣耀,这份人脉,最终都要牢牢攥在他赵家的手里。
范钰这孩子,是块上好的璞玉。
但璞玉若无人雕琢掌控,也可能会成为伤人的利器。
他赵家,就要做那个唯一的玉工。
……
第二日,魏府张灯结彩,门前车水马龙,宾客盈门。
整个府邸仿佛一夜之间被镀上了一层金光,下人们进进出出,脸上都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喜气。
往日里略显冷清的院子,此刻人声鼎沸,丝竹管乐之声不绝于耳。
范钰和母亲柳氏,也破天荒地换上了一身新裁的衣裳。
柳氏的房间里,铜镜前,她有些局促不安地抚平着身上那件湖蓝色杭绸褙子上的每一丝褶皱。
这是她嫁入魏家以来,甚至可以说是她这辈子,穿过的最好的一件衣裳。
可这身华服穿在她身上,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束缚。
她看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簪着一支小巧的银簪,略施薄粉,眉眼间依稀还是当年的温婉。
可眼角的细纹和眉宇间的愁苦,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钰儿,娘……娘穿这身,是不是太招摇了?”
柳氏转过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范钰正静静地站在一旁。
他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天青色首裰,锦缎的面料,领口和袖口都用银线绣着精致的竹叶暗纹。
七岁的孩童身量,却己然有了一丝少年人的清隽挺拔。
与母亲的局促不同,范钰的神情平静得近乎冷漠。
听到母亲的话,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走上前,轻轻替母亲整理了一下衣领。
“不招摇。娘穿这身很好看。”
“娘,您什么都不用怕,也什么都不用做。”
“今天,您只要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着儿子就行了。”
柳氏看着儿子平静的双眼,她纷乱的心,奇迹般地安定了下来。
……
宴席设在魏府的正厅,几十张红木大圆桌依次排开,座无虚席。
魏成穿着一身簇新的绯色官袍,挺着肚子,满面红光地穿梭在宾客之间,那张平日里有些谄媚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意气风发。
赵老太爷则稳坐上首,接受着一众官员的道贺,虽然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微微扬起的嘴角还是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范钰牵着母亲的手,一踏入正厅,所有的目光便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哎哟,这就是咱们江州府的小神童吧?”
“果然是仪表不凡,一看就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魏大人好福气啊!有此麒麟儿,何愁家族不兴!”
赞美之词如潮水般涌来,夹杂着各种或好奇、或审视、或嫉妒的目光。
柳氏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被众人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便想往范钰身后躲。
范钰却反手握紧了她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她稍稍镇定了些。
他抬起头,小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谦逊和腼腆,对着众人拱了拱手,声音清脆地说道:“诸位大人谬赞了。”
“小子范钰,见过各位大人。”
不卑不亢,礼数周全。
这番表现,又引来了一阵啧啧称奇的赞叹。
魏成立刻眉开眼笑地走过来,一把拉过范钰,向众人炫耀道:“哈哈哈,这孩子,就是有点内向,怕生!来来来,钰儿,我给你介绍,这位是府衙的王同知,这位是张通判……”
范钰被魏成拉着,一一向那些挺着肚子的官员们行礼问好。
他脸上始终保持着那副乖巧懂事的笑容,嘴里说着得体的客套话。
“小子才疏学浅,当不得大人夸奖。”
“都是先生教得好,小子不敢居功。”
“日后还望各位大人多多提点。”
柳氏被安排在了一张不起眼的偏席上,周围都是些官员的家眷。
那些夫人们用扇子掩着嘴,一边对她投来探究的目光,一边窃窃私语。
柳氏如坐针毡。
范钰在应酬的间隙,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母亲的窘迫。
作为魏府的柳姨娘,母亲的身份在这里尴尬无比。
范钰的心,像是被针尖轻轻刺了一下。
他端起茶杯,借着饮茶的动作掩去眼底的思绪,随即起身,不着痕迹地穿过觥筹交错的宾客,走到了正与几位官员谈笑风生的魏成身边。
“父亲。”
范钰轻声唤道。
魏成正说到兴头上,闻声回头,见到是他,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钰儿,怎么了?”
范钰的目光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担忧,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父亲,母亲她……这几日为孩儿的事日夜操劳,身子本就有些乏了。”
“今日宾客众多,场面又热闹,我瞧她气色不太好,怕是有些撑不住了。”
魏成是何等人物,立刻就听懂了范钰的言外之意。
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孩子不仅书读得好,心思更是玲珑剔透。
“是为父疏忽了。”
魏成脸上的笑容不变,声音却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与自责,他抬手拍了拍范钰的肩膀,随即转向身旁的心腹管家,吩咐道:
“去,好生送柳姨娘回房歇息。”
“再让厨房炖一盅血燕,给姨娘送去。”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周围几桌的宾客听见。
众人闻言,纷纷向魏成投来赞许的目光,暗道魏家主不仅得了麒麟儿,治家更是宽厚仁德,连对一个妾室都如此体恤。
很快,管家便领着两名伶俐的丫鬟,恭敬地走到了柳氏面前,低声将魏成的意思转达了一遍。
柳氏先是一愣,随即望向不远处的范钰,眼眶微微泛红。
她不再是仓皇逃离,而是在下人的簇拥下,体面地、安静地退了场。
范钰看着母亲安然离去的背影,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