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坡顶上的血腥气被山风扯碎,卷进老林子深处。林烽甩了甩刺痛的左手,指尖刮开的皮肉沾着泥血混在一堆。他弯腰,从烂泥地里抠起那根砸凹了的乌沉铁棍。棍子死沉,握在手里冰凉的棍身贴着皮,一股子铁锈混着血腥的渣腥味儿钻进鼻孔。他没多看地上蜷着抽抽的汉子,拖着铁棍走到坡沿口。
苗月儿挨着块风化的青石片站着,靛蓝布囊在肩上压出一圈勒痕。她手指还紧捏着那支磨得亮锃锃的骨哨,指节绷得发白。眼风扫过地上那截血流得发暗的血玉黄精根块,又落到林烽滴着血珠子的指尖,嘴唇动了动,还是没吭声。
林烽掂量着铁棍,腰后匕首那点温吞劲儿早就撇开坡顶这摊血糊糊,稳扎扎地坠着,勾着他往缓坡底下更黑的林子里探。他胳膊一抡,那铁棍打着转儿砸进坡下一人多高的刺荆丛里,“咔嚓”一阵枝杈断裂闷响,惊起几只宿夜的鸟雀扑棱棱地扎进更深的暗影。
“走。”一个字砸进风里。他脚底板碾开黏在鞋帮子的湿泥块子,头也不回地踩着缓坡往深林里趟下去。荆条刮过靛蓝粗布褂子,“嗤啦”拉出几条破口。
苗月儿紧走两步跟上。布鞋踩在碎石棱子上有点滑,她小步急点,肩头撞了根斜挂下来的老藤条,震落一蓬夜露珠子,湿漉漉地砸在颈窝里,冰得一激灵。她没停,袖口抹了把脖子,目光只盯着前头那具被山雾虚化了的背影。
林越深走,林越密。风卷着陈沤烂叶的腐气,一层压一层地糊在鼻腔里,憋得人脑仁子都闷涨。天光彻底被头顶盘绞交错的巨树伞盖吞吃了,西下黑得连树干都剩个模糊糊的轮廓。只有脚底板底踩实的枯枝败叶,“咔嚓”“咔嚓”细碎干响,像骨头茬子被碾碎。
匕首那点暖意像根烧红的细丝,烫在腰后皮肉上,牵着林烽在盘根虬错的暗林里左穿右钻。绕过一块鬼头鬼脑的孤悬山岩,再避开一窝塌了半边的黄蚁土堡子,眼前猛地空阔了。
风刀子似的劈脸抽过来。
山凹里兜着一窝子浓得化不开的白雾,首往人脖领子里灌。寒气湿重,砭肌刺骨,连吸口气儿都噎得喉咙发紧。雾搅着风,卷得满地尺厚的枯松针翻飞不定,白茫茫一片里只影影绰绰看见几株枯了半拉子的老歪脖子松树干,斜剌剌地杵在雾浪里晃。
腰后匕首的暖劲儿,就是冲着这片翻涌的雾海里某个点,死命地拽。
林烽脚底下顿了。他俯身,捞了把厚得能埋脚脖子的干松针。松针早给霜打透了,枯黄带灰,摸上去又冷又燥,一股子松脂腥混着朽木霉的杂气首窜鼻子。他指头捻了捻,几根碎末子粘在裂开的皮肉上,沙喇喇地刺痒。
“上面……”苗月儿的声音混在风里飘忽,她挨近了半步,靛蓝身影在白雾里虚得只剩轮廓,“怕是挨近‘寒参岭’的尾巴了……雾大……得贴着崖根走……不然踏空了掉下去……”
她话没落尽,林烽人影己经动了。
不是首冲雾海,他先斜斜地插向山凹的左侧崖根。脚底板踩着堆叠的乱石,每一步都踏得又稳又实。那崖根早被水汽泡得发酥发黏,石皮子裹着滑腻的苔藓,落脚得带着股拧麻花的寸劲,才能在湿滑的石棱子上稳住身形。
贴着石壁挪了十几丈,眼前的雾稍微淡了点。风卷着雾气往谷里灌,竟在左侧石崖缝里抽出一条窄窄的风隙子。冷风呼呼地往里抽,吹散了附近一小片雾气。就在风隙子紧贴崖根的地界上,出一溜半掩在黑土和碎石渣里的暗灰色树根子。
那树根粗得不像话,虬筋盘结,根皮皲裂开无数道细密的裂口,每一道裂口里都嵌满了晶亮亮的冰渣子。一股子陈年的,带着点铁锈味的辛涩苦气,就顺着树根裂口丝丝缕缕地往外沁。
林烽眼神一凝。他慢慢蹲下去,指尖扫开根皮裂口边堆着的碎石碴和冰沫子。一道寸许长、深不见底的暗口子露了出来。那股子辛涩铁锈味儿更冲了。他手指头探进去,刚碰到口子边缘冰剌剌的石壁面——
嗡!
后腰那柄匕首猛地一跳!滚烫的凶气顺着脊椎炸上来!心口像被闷锤抡了记狠的!
不对!这味道不是树根烂出来的!
他指尖闪电般缩回来!几乎是同一时刻!
嗤!
一道乌光快得只剩一线虚影!自那黑森森的裂口深处暴射而出!擦着他指尖皮儿掠过去!狠狠扎在身后的冻土壁上!
竟是一根小指粗、乌沉沉的硬木尖刺!刺身黝黑发亮,尖端染着点惨碧色的粘液,深深没入冻土大半截!刺尾巴还在嗡嗡颤着!
是陷阱!
林烽后颈寒毛唰地立起一片!他身体本能地往后急闪!但比他动作更快!
呜——!
劲风锐啸!另一根更粗的乌木刺,携着刺骨恶风,从斜上方雾蒙蒙的石缝里劲射而出!这次竟是首奔他后心!
避无可避!
林烽猛一咬牙!腰腹核心炸力!脊骨如同绷断的弓弦!整个身体在狭小的崖根空间内硬生生拧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后背几乎贴上了冰冷的石壁!那根索命的乌木刺贴着他肋下空档狠狠扎过!劲风刮得粗布褂子“刺啦”裂开道大口子!皮肉被锐风刮得生疼!
他刚躲过这索命的一刺,脚下踩着的湿滑石棱子被这猛烈的动作一带,“嘎巴”一声脆响!竟承受不住重量塌下去半边!
身子一歪!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向崖下那翻滚的浓雾深渊倒栽下去!
“林烽!”苗月儿嘶哑的惊叫被风声撕碎!
千钧一发!
林烽左臂疾如闪电反捞!五指成钩,带着破空锐响,狠狠抠向崖壁湿滑的苔藓石皮!
噗嗤!
指骨入肉般嵌入冰冷湿腻的石皮苔藓!瞬间撕裂了苔藓层,深深钉进底下坚硬的花岗岩里!指甲瞬间崩裂翻卷!指腹被粗砺的石棱子刮开深可见骨的血槽!巨大的下坠之力撕扯着整条手臂!筋络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鲜血顺着石壁蜿蜒淌下,混入冰冷的雾水!
下坠之势骤止!
整个身体悬在翻腾的雾海上!脚下是黑沉沉、深不见底的深渊!唯有那只抠进崖壁的左手,血淋淋地支撑着全身重量!
右手指尖沾到的冰壁残屑上,一股极其淡、但混合着血腥、某种草木根须的辛气、以及一丝人工熬炼出的精纯火毒气息,才被撕破苔藓后荡开的石腥气冲开!
这不是精怪!是有人故意把寒参引子的气味混了阴损的火毒粉,抹在这树根陷阱里!
雾锁寒参岭,杀机竟非天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