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最后一点滚烫的光,狠狠砸在琼崖村那个破码头上。
那光散发出温和的热气温柔的裹着三条伤痕累累的船。
船肚子沉得快要亲着黑蓝的海面,海水拍打着满载的船舷,发出满足的“哗——啦——”声,轻柔掂量这沉甸甸的份量到底有多实在。
船上散发出的那股味儿与咸腥、海藻的涩、柴油的呛,混在一块儿,平时能把人顶一跟头。
可这会儿?嘿,那可比陈年的老酒还醉人。
这是大海盖的戳儿,是跟风浪干架赢来的勋章,是活生生的、顶风都能香出二里地的——丰收。
“咚。”船头撞上码头的烂木桩子,闷闷一声响,像直接按下了全村儿的疯劲儿开关。
“回来了。一个不少,王大海他们都回来了。”不知是谁,一声破了音的嚎叫,在村里空旷的街道上响起。
“老天爷开眼,这么多鱼?“
“妈祖娘娘显圣咯。”
“看他们船上,是装了什么啊,这一船都是鱼啊。”
“这哪是鱼,是金疙瘩,银疙瘩啊。”
人群全都赶到了码头上,看着这三船渔获,议论纷纷,又兴奋无比。
“大海。好样的。大海。真是好样的。”岸上壮实的汉子们把拳头攥得铁硬。
大家伙憋了一天的焦心,这会儿全化成了兴奋的欢呼,在岸边爆发。
村里的人,越聚越多。老的、小的、女人、刚丢下锄头渔网灶膛的汉子,从村子各个犄角旮旯涌向那巴掌大的码头。
欢呼、尖叫、艳羡,孩子尖着嗓子的瞎叫唤,这无数声音搅在一起,“轰”一声炸了。
滚烫的声浪瞬间吞没了码头,直冲上天,吓得归巢的海鸟魂飞魄散,扑棱棱乱窜——这地界儿,只属于已经乐疯了的琼崖人。
码头上,王大海抹了把脸,汗水和海水混着盐粒子,剌得生疼。
他看向众人那眼神儿里,劫后余生的怕还没散干净,可更多的却是从龙王爷嘴里抢下食儿的万丈豪气。
他猛地吸了口气,像是要把这满码头的狂喜都吸进肺里,胳膊一抡,声音压过了鼎沸的人声:“开舱。起网!”
早等在船边的阿水、强子、大壮、水生几个小年轻,脸憋得通红,牙关紧咬,那股子压不住的兴奋和得意,快从眼珠子里冒出来了。
他们吭哧吭哧扳动绞盘,解开缆绳。
一阵“吱嘎”声后,“顺风号”主舱和拖网口上那块沉甸甸的防水油布,被猛地掀开。
轰——。
所有的声音,顷刻被这大山砸下的声音给压倒。
这可不是一尾,不是一筐,那是鱼山崩了。
那是活蹦乱跳的金山银山,决了堤似的,从船舱口、从巨网深处,轰隆隆砸了下来。
黄色的金光。瞬间就刺得人睁不开眼。
成百上千条的大黄鱼,在残阳里死命扑腾,他们汇成了一条金色的洪流。哗啦啦—那声音,活脱脱一座金币堆成的山在摇晃。
随后,一条银色的河淌了出来。
大量巴掌大的银鲳鱼,身子滑溜得像镜子,在金潮里翻滚、闪烁,扭成一道道刺眼的银练子,跟金光搅在一起,晃得人眼晕。
最后是那数量众多的青黑色的马鲛,直接在金银堆里凶悍地左冲右突,带着股子野性的蛮劲儿。也让围观的村民都笑开了花。
这活的、跳的、搏着命的“金山银海”,裹着深海的寒气儿和搏斗的余热,瀑布一样砸在码头特意铺开的、厚实干净的稻草席子上。
唰啦。稻草的金黄和渔获的金银瞬间熔成了一片,那光,逼得所有人都笑的眯缝起了眼。
时间,这一刻就好像被冻住了。鼎沸的人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震得耳膜疼的鱼群倾泻声,还有无数人倒抽冷气的“嘶嘶”声。
所有的眼珠子都被这做梦都不敢想的丰收死死勾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眼前这片跳着、闪着、活着的金山银山。
“妈祖娘娘哟……这……这是把龙王爷的裤衩子都抢来了?”一个老阿婆喃喃着,“扑通”跪倒,朝着大海咚咚磕头。
安静的氛围只撑了一眨眼。
紧接着,是比刚才更猛十倍、百倍的疯狂爆发。
欢呼、尖叫、像是一波海啸,差点把码头给掀翻了。
在这片“金银瀑布”前头,王大海第一个跳下“顺风号”。
湿透的粗布衣裳紧贴着精悍的身子,他的脸上、胳膊上几道新添的血口子和淤青,那是风浪和网绳给刻的勋章。
在夕阳的金光照耀下,这些伤疤非但不难看,反倒让王大海像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战神,透着一股子粗粝剽悍的劲儿。
他没急着说话,甚至没瞟一眼那堆成山的鱼获。
背靠着大海,面朝着村子,他就那么杵在还在哗哗往下淌的金银洪流前头。
慢慢地、深深地吸了口气,胸膛高高鼓起,随后,他猛地张开胳膊,头一仰,脸上炸开一个无比痛快的笑容。
这架势,像是要一把抱住大海最阔气的赏赐,更是对着老天吼了一嗓子——琼崖船队,头一仗,赢了。
陈栓柱被阿水、强子架着,跟着跳下“浪里钻”。右肩膀缠的布条渗着暗红,脸因为流血多,白得吓人,可他望着眼前沸反盈天的码头和巍峨的鱼山,咧着嘴,喉咙里咯咯响,最后只挤出几声“嘿嘿嘿”的傻笑。
福水叔几乎是被人从“海燕号”背上岸的。老头儿腿软得像面条,嘴唇干得裂了口子,可那双看惯了风浪的老眼,这会儿精光四射,比小伙子还亮堂。
这时候可顾不上自己身体了,他用手指头激动地戳着鱼山,唾沫星子横飞,对着围上来的老伙计们,哑着嗓子劲儿十足的说着这次的遭遇:“……你们是没见着。那时候浪头比山还高。……要不是大海那嗓子号子定住了魂儿。要不是这帮兔崽子豁出命去死顶……哪来这金山银海?这是拿命换的。是咱琼崖船队挣回来的天大脸面。”
阿水、强子、大壮、水生……这帮年轻水手,互相搀着站在船边。
脸被海水腌得皴裂发红,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
可这会儿,没一个弯腰驼背。腰杆子挺得比船上的桅杆还直,所有人都透着股脱胎换骨的狠劲儿和顶天立地的豪气。
年轻姑娘们火辣辣的眼神,没出海小伙子们毫不掩饰的羡慕,像给这散了架的身子又灌了二两烧刀子,劲儿可又来了。
“还愣着挺尸呢?搬。把咱的金山银山,搬回家。”
王大海一声炸雷似的吆喝,像点着了捻子。
嚯。码头上的景象又变了天。
用不着喊,用不着催。码头上所有的汉子、壮实的婆娘、半大的娃子,连白头发的老头老太太,都被一股看不见的劲儿推着,自发的、扑向了那几座还在“长个儿”的“鱼山”。
没人再小心翼翼了。
簸箕、箩筐、抬架、连洗衣服的大木盆都上了阵。更狠的,直接扒了身上的褂子,摊开手,用一切能盛东西的家伙什儿,乱中有序地抢着接这天降的横财。
一条由村民扭成的、弯弯曲曲却生机勃勃的“人链子”,从码头中心那几座晃眼的“金银山”脚下,一直连到了村里最大的晒场和临时腾空的几间仓房。
金黄的大黄鱼、银白的鲳鱼、青黑的马鲛,在无数双粗糙、沾着鱼腥、却纯粹喜悦的手里传递、接力。
“接住喽。金疙瘩到。”一个壮汉把满满一簸箕活蹦乱跳的大黄鱼,稳稳倒进前面汉子撑开的箩筐。
“轻点儿。轻点儿。这可是会蹦跶的银元宝。”一个婆娘小心翼翼把几条大鲳鱼递给接手的半大小子。
“爹。快看。好大的鱼。”一个小崽子踮着脚,费劲巴力地把一条比他胳膊还长的马鲛塞进爷爷背上的篾篓,小脸兴奋得通红。
“快。仓房那边要冒尖了。再腾地方。”德顺爷拄着拐棍,声如洪钟地指挥着,那张一直觉得世间凄苦的脸,泛着几十年没见过的红光。
夕阳底下,这条传递着活命钱和盼头的“人链子”映亮了每一张乐开了花的脸。
这是琼崖村独一份儿的狂欢。
当最后一条大鱼被捧走,湿漉漉的码头地面重新露出来,空气里那冲鼻子的鱼腥味好像也淡了点,换成了从家家户户飘出来的、越来越浓的煎鱼香和炖鱼鲜。
喧嚣的码头渐渐静了,奔涌的“人链子”停了,大伙儿带着还没散尽的亢奋和沉甸甸的累,眼神却像被磁石吸着,火辣辣地钉在码头中央——王大海身上。
那股无声的期待,像涨潮的海水,在人群里悄悄漫开。
王大海没马上吱声。他走到刚才“金山”砸下来的地方,弯腰,从湿漉漉的稻草缝里,拿起一尾特意留在这里还在死命扑腾、鳞片格外晃眼的大黄鱼。
他把这尾象征着无限盼头的鱼,高高举过头顶。
码头这时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海浪轻轻啃着岸边的礁石,还有那鱼尾巴啪啪拍打的脆响。
王大海开口了,声音不高,但却异常的清晰。
“大家伙呀,瞅瞅我手里这玩意儿。”他晃了晃那条还在挣扎的金鳞鱼。
“它,能填肚子,不假。能换票子,也不假。可它就这点儿用?我王大海觉得并不是。”
“瞅见没?这身金鳞。这就是咱琼崖村的胆儿。是咱敢特么把船开进龙王殿,跟风浪摔跤、跟龙王抢饭吃的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
“它蹦跶得越欢实,就越像咱船队的魂儿。是咱这帮兄弟伙儿,绳子捆一块儿,狂风巨浪下也特么不撒手的那口活气儿。”
“它,更是个火引子。”他声音带着磁性,又带着魔力,“是咱这帮臭打鱼的,拿命当柴禾,拿汗当油,拿血当引信,从深海那口宝箱里硬特么抠出来的——改命的火种。”
他停了一瞬,让这些滚烫的字儿在咸湿的风里烧着,烙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然后,胳膊猛地一抡,狠狠指向村子县城船厂那的方向——所有人都知道,那边里卧着啥。
“今儿个。堆成山的这‘金疙瘩’、‘银元宝’。”他的声音不在平静,音调也随着提高。
“是咱点着的头一把火。这把火烧得旺,烧得特么的海龙王都得捂屁股。”
“它烧的是啥?是咱祖祖辈辈脊梁骨上压的那座穷山。烧的是咱琼崖村老少爷们儿心里头那点憋屈、那点认命的烧透了。”
“可这把火。”他猛地一顿,看向了众人“它就是个开胃菜。就是个引信。听明白没?响儿在后面呢。”
“看见没?那船厂里躺着的,才是咱的真家伙。那大船。那才是能劈开海阎王脑壳的板斧。能把他龙宫宝贝一网兜干净的——定海神针。”
“它在那儿躺着,不是睡大觉。它在等。等啥?”他几乎是咆哮出来,狠狠的说道:“就等咱把今儿个这口气儿、这股劲儿、这颗用贫穷到死的心——全特么给它塞进去。塞满膛。”
“等大船下水那天。我王大海,对着咱琼崖村头顶的天、脚踩的地、坟头里的祖宗牌位,撂下话。”
“咱琼崖村的船队,要犁平这万里海疆。让深海的鱼孙子们,听见咱的号子就尿裤子。”
“让家家粮仓满得往外漫。谷粒子糊墙缝。”
“让娃娃们的碗里,顿顿有肉。长得比船桅杆还高,还结实。别特么的跟咱似的,让穷命压得直不起腰。”
“让咱爹娘那张老脸——皱巴得跟老咸菜似的脸上,天天都挂着今儿个这笑。再不用为口嚼谷,愁得半夜啃炕沿儿。”
最后这几句,他几乎是炸出来的,声音都有点变调,但是却异常的富有情感:
“海大?大得过琼崖存的心齐?浪凶?凶得过咱的胆壮?龙王爷牙口利?利得过咱手里的网、船上的钉?”
“我知道大船的钱是家家户户都出了一份力,勒紧了裤腰带凑出来的血汗钱。”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激动人群,沉声说道,“这些钱是大家伙儿活命的指望。可这钱,不是扔水里听响儿的。那是火种。是能点着咱大船炉膛,烧红咱琼崖村半边天的火种。”
“我们村一直以来都是特级贫困村,这个帽子我们不想要,我们背靠这富饶的大海,却这么的贫穷,是因为我们不如别人吗?是因为我们懒惰吗?是因为我们愚蠢吗?”
王大海说道这里,声音带磁性和坚定的决心:
“不。我们比任何人都要强,都要好。我们琼崖村的汉子,骨头缝里都刻着‘不服输’三个字。现在咱琼崖村的心已经捆得比礁石上的藤壶还死。劲儿,还往一个豁口使。”
“咱们就特么的没有闯不过去的鬼门关。没有捞不空的金山银海。。”
“等大船下水,咱们就扯开帆,朝着那金窝子银窝子。”他胸膛剧烈起伏,将全身的力气、憋着的屈辱和不甘、还有那滚烫得能点着海的希望,全灌进最后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
“给老子—干特么的。。。”
回应他的,是山崩海啸。是憋屈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渴望和力气,猛的炸了。
“为了琼崖村——干特么的。。。”
无数只沾满鱼腥、浸透汗水的手掌,高高举向昏暗的天空。
无数双眼珠子里,滚着热泪,却烧着能焚天的火,那是对好日子最烫人的渴盼,是铁打不动的信念。
壮实的汉子们吼得脖子上青筋暴起,半大小子们跳着脚尖叫,连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激动得浑身颤抖。
这一刻,码头上没了辈分大小,都是被同一个梦点着了魂儿的琼崖人。
王大海看着这片沸腾的海洋,脸上那痛快的笑容更深了。
他不再犹豫,手臂猛地一挥,将那条还在扑腾挣扎、象征着无穷希望的金鳞鱼,奋力抛向欢呼的人群。
金色的弧线划过暮色,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沉甸甸的承诺,落入了琼崖村沸腾的怀抱中。
人群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争相去接那希望的象征。
王大海转过身,不再看那喧嚣,他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越过那三条静静停泊、船身布满新伤却满载荣耀的小船,最终,牢牢地锁定县城船厂那的方向。
那里,沉睡着劈波斩浪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