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暖阁里,烛芯"噼啪"爆响,火星子溅在苏檀手背,她却浑然未觉。
银铃被她捧在掌心,像捧着一捧月光。
帕子擦过铃身云纹时,指腹突然触到一道极浅的凹痕——不是铸造时的自然纹路,倒像是用细刀刻意划出来的。
她呼吸一滞,指尖沿着那道痕摸索。
铃口内侧,三圈极细的划痕呈环状排列,在烛火下若隐若现。
苏檀将银铃凑到眼前,睫毛扫过冰凉的金属,终于看清划痕的走向——这是个简易的卡扣。
"咔嗒"一声。
铃盖被轻轻撬开,一张泛黄的纸条从缝隙里滑落,落在她腕间的银镯上,发出细碎的轻响。
苏檀的指尖在发抖。
她想起白月光棺中那半片残香,想起顾蘅听到"银铃"二字时突然绷紧的下颌线。
此刻展开纸条的动作慢得像拆炸弹,墨迹在烛火下泛着褐黄,八个小字刺得她眼睛发酸:"佛堂七日后启坛超度,然亡魂不散,恐为活人所困。"
窗棂外传来夜枭的啼鸣。
苏檀猛地抬头,看见自己映在窗纸上的影子,鬓角的碎发被穿堂风掀得乱颤。
她攥紧纸条,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这是白月光的字迹,她前日在裴砚书房见过白月光的旧信,笔锋里那抹倔强的挑钩,和纸条上"困"字最后一笔如出一辙。
更重要的是,纸条上的日期,正是三年前白月光"意外"身故的前七日。
"阿檀?"
门帘被掀起的声响惊得她差点把银铃摔在地上。
柳姨娘端着药盏站在门口,鬓边的珍珠簪子随着她发颤的手轻晃,"我见你房里灯还亮着......"
苏檀迅速把纸条藏进袖中,抬头时己换上惯常的柔婉笑:"柳姨娘这么晚还没歇?"话未说完,却见柳姨娘的目光落在她掌心的银铃上,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柳姨娘的药盏"当啷"落在案上,药汁溅湿了她月白衫子的前襟,"这是阿月的银铃!"
苏檀心口一跳。
柳姨娘口中的"阿月",正是白月光的闺名。
她记得母亲临终前曾说,柳姨娘是当年陪嫁的丫鬟,与白月光有过几面之缘,却不想她竟能一眼认出银铃。
"姨娘可认得这上面的字?"苏檀展开纸条,推到柳姨娘面前。
烛火突然被穿堂风带得歪向一侧,映得柳姨娘的脸忽明忽暗。
她的手指悬在纸条上方,像在触碰什么烫得惊人的东西,半晌才轻轻落下:"是阿月的字......"她的声音发涩,"当年她被接进侯府时,总爱蹲在廊下教我家小桃写字,说'女子认不得字,便只能任人捏圆搓扁'。"
苏檀注意到柳姨娘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节泛着青白:"姨娘还知道什么?"
"她出事前七日,曾偷偷塞给我半块桂花糖。"柳姨娘突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她说'若见着这糖,便去佛堂找我'。
可等我去时,佛堂正办超度法事,顾姑娘站在蒲团前念诵经文,我连门都没挤进去。"她突然抓住苏檀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阿檀你看这纸条——'亡魂不散,恐为活人所困',阿月是在说,她的死不是意外!"
窗外的夜枭又啼了一声。
苏檀感觉有冷汗顺着脊背滑进衣领,却仍按住柳姨娘发抖的手:"姨娘,我母亲临终前说你'藏锋守拙',可愿与我同查真相?"
柳姨娘的眼泪"啪嗒"落在纸条上,晕开一团墨渍:"我等这一天,等了三年。"她从袖中摸出个褪色的绢包,打开是半枚残破的玉璜,"当年阿月说要烧顾家祖宗牌位,我偷拿了顾家祠堂的门环玉......"
"够了。"苏檀突然按住她的手,"明日卯时三刻,我在西跨院老槐树下等你。"她将银铃重新收好,"有些话,不能在这说。"
柳姨娘走后,苏檀站在窗前望着她的背影。
月光落在青石板上,将柳姨娘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剑。
她摸出袖中纸条,在烛火上轻轻一烤——果不其然,纸条背面浮现出一行更小的字:"顾蘅换经,孽镜镇魂"。
次日未时,佛堂的檀香混着蝉鸣飘进苏檀鼻尖时,她正站在廊下看裴砚与慧空对质。
"大师可知,三年前佛堂超度法事用的是何经卷?"裴砚的佩剑"嗡"地轻鸣,剑穗上的红珊瑚撞在门框上,"我要听真话。"
慧空的佛珠在掌心转得飞快,青灰僧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沾着香灰的素鞋:"那日......"她突然瞥见躲在廊柱后的苏檀,目光顿了顿,"主持法事的顾姑娘说《往生咒》经卷被虫蛀,临时换了《孽镜台铭》。"
"孽镜台?"裴砚的眉峰皱成刀刻的痕,"那是幽冥用来照见生前所作孽障的经文!"
"正是。"慧空合十的手微微发抖,"老衲当时便觉不妥,可顾姑娘说'亡者有怨,需得重典超度',又说这是老侯爷的意思......"
"放屁!"
一声尖啸刺破佛堂的静谧。
顾蘅提着裙摆冲进来,鬓边的珍珠步摇撞得叮当响,"慧空你敢血口喷人?
我顾蘅行得正坐得端,何时换过经卷?"
苏檀从廊柱后转出来,指尖捏着那枚银铃。
她轻轻一晃,清越的铃声里竟夹杂着一丝沙哑的杂音,像有细沙在铃腔里滚动。
"顾姐姐可曾听过,银铃在火中淬炼后,声音会变得沉闷?"她将银铃递到顾蘅面前,"可这枚铃铛的声音,倒比新铸的还清脆。"
顾蘅的脸"刷"地白了。
"姐姐忘了?"苏檀笑得温柔,"白月光下葬那日,是你哭着说'银铃沾了血晦气',主动提出重铸。
可你重铸的,根本不是原来的银铃——"她突然用力摇晃银铃,杂音更明显了,"你往铃腔里填了东西,为的是盖住原本藏在里面的纸条!"
裴砚猛地攥紧剑柄。
他想起那日顾蘅跪在灵前,眼泪把素绢都浸透了,说"阿月最怕孤单,让银铃替我陪她"。
原来不是陪,是封——封住白月光最后的控诉。
"顾蘅。"他的声音像浸在冰里的刀,"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顾蘅后退两步,撞翻了供桌旁的铜鹤香炉。
香灰簌簌落在她裙角,像撒了一把未干的血。
她望着苏檀手中的银铃,突然尖笑起来:"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又能拿我怎样?
我是定北侯嫡女,你不过是个......"
"够了。"
一声沉喝从佛堂门口传来。
老侯爷扶着拐杖站在光影里,身后跟着两个持剑的护卫。
他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最后落在顾蘅身上:"你母亲临终前说,要我护你周全。
可你做的这些事......"他顿了顿,转向苏檀,"檀丫头,明日辰时三刻,随我去义庄。"
苏檀心头一跳。义庄停着白月光的棺木,老侯爷这是......
"你说'亡者应得体面'。"老侯爷咳嗽两声,拐杖重重敲在青石板上,"我准了。"
月光爬上檐角时,苏檀坐在床头着银铃。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像在敲她紧绷的神经。
她望着案头那半枚柳姨娘给的玉璜,突然想起白月光纸条背面的字:"孽镜镇魂"。
镇的,到底是谁的魂?
她摸出帕子,再次擦拭银铃。
铃口内侧那行小字"赠阿檀,愿见天日"在月光下泛着暖光,像有人隔着三年的光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明日,该让白月光真正"见天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