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只有那盏借来的煤油灯,在呼啸穿堂的海风撕扯下,挣扎着吐出一小团昏黄的光晕,火苗被吹得东倒西歪,光影在粗糙的石壁上疯狂跳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将这破败的石屋投入彻底的黑暗与冰冷。
屋内的温度己经降到了呵气成雾的地步。寒气如同有生命的蛇,从每一条墙壁的缝隙、每一处屋顶的破洞钻进来,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缠绕在人的骨头缝里。刘妈和张婆子挤在一起,裹着她们带来的所有薄衣物,依旧冻得瑟瑟发抖,牙齿磕碰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她们蜷缩在油毡布的一角,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一点可怜的热气。
夏晚秋侧躺在油毡布上,将婉婷和佳佳一左一右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为她们挡住两侧的寒气。厚厚的棉被裹着两个小家伙,只露出两张睡得红扑扑的小脸。她小心翼翼地解开一点襁褓,借着昏暗摇曳的灯光,用一个小搪瓷杯里仅存的一点温热水(用灵泉水悄悄加热过),沾湿了干净的布角,轻轻润湿佳佳有些干涩的小嘴唇。小家伙在睡梦中本能地咂了咂嘴,小小的眉头舒展开。
“妈妈…冷……”怀里的婉婷在睡梦中不安地动了动,发出小猫似的呓语,小身体下意识地往母亲怀里更深处钻去。
“乖,不冷,妈妈抱着呢。”夏晚秋立刻将女儿搂得更紧些,用脸颊蹭了蹭她微凉的额头,低声安抚。她又拿起最后小半块硬邦邦、冰冷粗糙的番薯干,放进嘴里,用尽力气慢慢地咀嚼着。那东西像木屑一样刮着喉咙,冰冷地沉入胃底,带来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饱腹感。
沈家宝就躺在她们母女外侧,高大的身躯像一道屏障。他面朝着妻女的方向,身体微微弓起,尽可能地为她们遮挡从门口和侧面吹来的寒风。他身上的薄外套盖在了夏晚秋和孩子们身上,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背心,在外的胳膊在昏暗中能看到肌肉因为寒冷而绷紧的线条。
黑暗中,夏晚秋的手摸索着,轻轻覆上他放在身侧的手。那只手,在昏黄的灯影下显得格外粗糙,指关节因为白天修葺屋顶、搬石头而红肿,手背上更是布满了被茅草和绳索勒出的、己经凝结成暗红色的血痕。这只手,曾经在沪海沈府,执的是羊毫笔,拨的是紫檀算盘,写的是风花雪月,算的是锦绣账目。而此刻,它伤痕累累,沾满泥灰,却坚实有力,为她和孩子们在这荒岛破屋中,硬生生撑起了一片可以栖身的方寸之地。
指尖传来的冰冷、粗粝和伤痕的凸起感,让夏晚秋的心猛地一缩,泛起密密麻麻的疼。她下意识地收拢手指,将他那只布满伤痕的大手紧紧握住,试图将自己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
沈家宝的手在她掌心微微一颤,随即反手,更用力地握住了她同样冰冷的手。他的掌心滚烫,带着一种无声的、磐石般的力量。黑暗中,他转过头,两人目光在微弱的光线下交汇。不需要言语,彼此眼中都映着对方的影子,映着那份在绝境中相互依偎、共同支撑的决绝。
屋外的风更大了,像无数野兽在咆哮,猛烈地撞击着单薄的门板和墙壁,发出令人心悸的砰砰声。屋顶被堵住的破洞处,传来草绳被拉扯的嘎吱声,仿佛随时会崩断。几缕更强劲的冷风从墙缝里钻进来,吹得煤油灯的火苗猛地一矮,几乎熄灭,屋里瞬间暗了大半。
“啊!”刘妈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沈家宝几乎是立刻就要起身去护那盏灯——这是他们唯一的光源。
“别动。”夏晚秋低声道,握着他的手紧了紧,“灯不重要,省点油。”她的声音异常冷静。在火苗重新挣扎着稳定下来,吐出一点微弱光芒时,她借着这光,看向睡在怀里的两个女儿。她们依旧睡得安稳,似乎对屋外的狂风和屋内的寒冷无知无觉,小脸蛋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恬静。
看着女儿们安详的睡颜,一股暖流悄然驱散了夏晚秋心头的寒意和胃里的冰冷。她收回目光,再次投向身侧的沈家宝。昏暗中,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坚毅。
“睡吧。”夏晚秋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风总有停的时候。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她闭上眼睛,将女儿们搂得更紧,也将沈家宝的手握得更牢。身体依旧冰冷,腹中依旧饥饿,耳边是鬼哭狼嚎般的风声。但掌心传来的那份滚烫的、带着血痕的温度,和怀中两个小小生命平稳的呼吸与心跳,就是这寒冷长夜里最真实的暖意和支撑。
黑暗中,沈家宝也闭上了眼睛,反手将妻子微凉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粗糙的掌心。风声依旧,破屋依旧,但一种无声的、名为同舟共济的暖流,在这冰冷的石屋角落里,在相握的双手和紧贴的身体间,缓缓流淌开来。
海岛的第一夜,漫长而寒冷。但黎明,总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