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被海水冲刷得光滑又冰冷的乱石滩,脚下硌得生疼。刘妈和张婆子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踉踉跄跄,看着眼前荒凉的景象,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沈家宝抱着婉婷,夏晚秋抱着佳佳,两个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环境的巨大变化,佳佳不安地扭动着小身子,婉婷则把小脸埋在父亲肩头,不敢再看。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戴着同样旧军帽、约莫五十岁上下的黑瘦男人走了过来。他颧骨很高,皮肤黝黑粗糙,眼神却透着一种属于基层干部的锐利和精明。他手里拿着个卷了边的硬皮本子,目光扫过夏晚秋一行人,尤其在沈家宝还算体面但己沾染风尘的藏青色呢料外套和夏晚秋干净整洁的碎花棉袄上停留了片刻,眉头下意识地就皱紧了,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新来的?叫啥?哪儿来的?”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有些生硬,像砂纸摩擦。
沈家宝上前一步,将介绍信递了过去,语气沉稳:“同志您好,我们是沈家宝和夏晚秋,响应号召,从沪海来支援海岛建设的。这是我们的介绍信。”
“沪海?”队长接过介绍信,低头看着上面的红印章,又抬眼看看他们,眼神里的审视意味更浓了。他翻开那个硬皮本子,粗糙的手指在上面划拉着,嘴里念念有词,“沈…家…宝…夏…晚…秋…一家西口…还有个老娘?”他瞥了一眼脸色惨白的刘妈和张婆子。
“是两位帮衬的婶子,也一起落户。”沈家宝补充道。
队长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多问。他显然对从大城市来、还带着“帮佣”的“资本家少爷小姐”没什么好印象。他合上本子,手随意地朝村子西头、靠近一座光秃秃小石山的山脚下一指:“喏,就那儿吧,石头屋空着。地方够你们住。”
夏晚秋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座孤零零的石屋,比村里其他的房子看起来更破败、更矮小。它紧贴着灰褐色的山岩,像是随时会被山体吞噬,或者被海风卷走。屋顶覆盖的茅草稀稀拉拉,大片大片地露出了底下腐朽发黑的椽子,几处破洞像狰狞的眼睛。墙壁是用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石块勉强垒起来的,石块之间的缝隙很大,有些地方甚至能塞进一个拳头,海风毫无阻碍地穿堂而过。所谓的门,是两块歪歪斜斜、布满虫蛀痕迹的破木板,勉强用一根麻绳拴着,在风中吱呀作响。窗户?那只是一个稍大些的不规则墙洞,用一块破麻袋片挡着,此刻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房子前面,有一小块被踩得硬实的泥地,散落着碎石和不知名的杂草。屋后紧挨着陡峭的山岩,几丛顽强的荆棘从石缝里探出头。
一股荒凉、破败、甚至带着点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刘妈倒抽一口冷气,声音都带了哭腔:“这…这能住人吗?风一吹不就得塌了呀!”张婆子也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旁边几个看热闹的渔民也窃窃私语起来,眼神里有同情,有漠然,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看热闹心态。队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就这条件!爱住不住!岛上就这间空屋!你们以为还是你们大上海的花园洋房?要住就收拾收拾,不住就睡滩涂去!”他顿了顿,又硬邦邦地补充道,“我是这望海角生产队的队长,王长海。明天一早,沈家宝,到队部报到,安排劳动!”说完,把介绍信塞回给沈家宝,背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海风卷着沙砾和咸腥味,打在脸上生疼。沈家宝看着眼前这摇摇欲坠的石头屋,又看看怀里懵懂不安的女儿和身边抱着小女儿、面色沉静的夏晚秋,一股强烈的酸楚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家宝,”夏晚秋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打破了压抑的沉默,“把箱子搬进去吧。”
沈家宝猛地看向妻子。夏晚秋的脸上没有悲愤,没有抱怨,只有一种近乎冷峻的接受现实和迅速投入行动的果断。她甚至微微眯起眼,仔细打量着这座破屋的结构和位置,像是在评估它的骨架是否结实,评估如何改造。
“晚秋,这……”沈家宝的声音有些干涩。
“屋子破,修好就是了。”夏晚秋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地方偏,清静。靠着山,还能挡点风。后面那点空地,开出来能种点菜。”她条理清晰地分析着,仿佛在谈论的不是一座危房,而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总比没地方落脚强。刘妈,张婶,别愣着,搭把手,先把门口清理出来。”
她的话像是有一种魔力,瞬间驱散了沈家宝心头的阴霾和两个婆子的绝望。是啊,抱怨有什么用?再破,也是个遮风挡雨(虽然可能挡不住)的地方!沈家宝眼神一凝,重重点头:“好!收拾!”
他放下婉婷,让她紧紧跟在夏晚秋腿边,然后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向那扇歪斜的门板。他用力扯开麻绳,嘎吱一声,门板被推开,一股浓重的霉味、尘土味和说不清的腐朽气味扑面而来。
屋内的景象比外面看起来更糟。地面是坑洼不平的硬泥地,角落里堆着些朽烂的木头和破渔网。屋顶的破洞漏下几缕天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灰尘。墙壁缝隙透进来的风呜呜作响。唯一的“家具”是一张三条腿、用石块垫着的破木桌和墙角一堆干草。
刘妈和张婆子看着这景象,眼泪又要下来了。
夏晚秋抱着佳佳,站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这个即将成为她们“家”的狭小空间。她的视线在墙壁的缝隙、屋顶的破洞、屋后的山岩上一一停留。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堆干草上。
“先把干草清理出去,烧了,去去霉气。”她冷静地指挥,“家宝,你看屋顶哪些洞最要紧,我们先找东西暂时堵上。刘妈,张婶,把咱们带的油毡布拿出来,铺在地上,好歹有个坐的地方。动作快点,天快黑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这个荒凉海岛的破石屋里,夏晚秋像一个临危受命的将军,迅速下达了安营扎寨的第一道指令。沈家宝立刻行动起来,开始查看屋顶。刘妈和张婆子也抹了把脸,强打起精神,开始清理那堆散发着怪味的干草。
婉婷紧紧抓着母亲的裤腿,大眼睛里虽然还有害怕,但看着忙碌起来的爸爸和婆婆们,又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黑乎乎的新“家”。夏晚秋低下头,亲了亲她的小脸蛋,轻声道:“婉婷别怕,爸爸妈妈在呢。等收拾好了,就有地方睡觉了。”
她抱着佳佳,走到唯一那扇透风的“窗”前,目光投向远处波涛起伏、闪烁着落日余晖的大海。海风带着凉意吹进来,吹动她额前的发丝。她的眼神,在破败的映衬下,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里的星辰,燃烧着一种名为希望和斗志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