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食堂窗口飘出的味儿,变得古怪起来。
不再是槐花纯粹的甜香,也不是玉米芯粉那呛人的土腥,而是一种混合了碱味、土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甜香的复杂气味,像被雨水沤烂的草根又晒干了碾碎。
灰绿色的窝头堆在笼屉里,颜色像发了霉的苔藓,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怵。
开饭的哨子响了,工人们端着碗排起长队。没人说话,气氛沉闷得能拧出水来。
老赵排在最前头,接过一个灰绿窝头,掂了掂,比纯玉米芯的窝头软乎点。
他咬了一口,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腮帮子艰难地蠕动了几下,喉结上下滚动,才把那口粗糙的混合物咽下去。
“咋样?老赵?”后面的人抻着脖子问。
老赵咧了咧嘴,表情像哭又像笑:“喇嗓子...还喇...但比那泥浆糊糊强点...好歹有点...有点甜丝丝的味儿垫着...”
他又咬了一口,嚼得异常缓慢,像是在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
食堂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咀嚼声,间或夹杂着被呛到的咳嗽。
没人抱怨,也没人摔碗,只有沉默的吞咽和碗筷碰撞的轻响。
何雨柱站在窗口后,手里的大勺沉甸甸的。
他看着工人们皱紧的眉头和艰难下咽的动作,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这玩意儿,只能吊着命,养不了力气。
长此以往,车间里那几百斤的钢锭,谁还抡得动?
“师父,”马华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哭腔,“翻砂车间...晕倒俩了...大夫说是饿的...胃里没油水,扛不住...”
何雨柱手一抖,大勺差点掉进菜盆里。
他猛地攥紧勺柄,指节捏得发白。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夜深人静,食堂库房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泡。
何雨柱蹲在那堆灰扑扑的玉米芯粉旁,像尊石像。
他抓起一把粉,捻了捻,粗糙的颗粒感硌着指腹。
槐花粉坛子己经见底了,那点微弱的甜香,杯水车薪。
“柱子,”李怀德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脚步声在空旷的库房里格外清晰。
他脸上带着少见的疲惫,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布满血丝,“杨厂长刚开了会...部里特供粮...又减了三分之一。”
他声音低沉,“下个月...怕是连这点玉米芯粉都得掺树叶了。”
何雨柱没抬头,只盯着手里的粉末:“李厂长,这玩意儿喇嗓子喇肠子,光靠碱水不行。得想法子磨得更细,还得...加点能润滑的东西。”
“润滑?”李怀德皱眉,“上哪儿找?食用油?厂里那点炒菜油,一滴恨不得掰成八瓣用!”
“不是油...”何雨柱眼神发首,喃喃道,“豆子...豆渣...哪怕是榨完油的豆饼渣也行...那玩意儿有点油性,磨碎了掺进去,兴许能滑溜点...”
李怀德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豆子?现在黄豆比肉还金贵!豆饼渣?早被饲料厂抢光了!”
两人陷入沉默。
库房里只有灯泡发出的微弱“滋滋”声。
空气里弥漫着玉米芯粉的土腥味和绝望的气息。
第二天晌午,食堂门口围了一小圈人。
不是排队打饭,而是围着个戴草帽、推着独轮车的老农。
车上放着几个鼓囊囊的麻袋。
“何师傅!何师傅!”老农看见何雨柱出来,黝黑的脸上堆起笑,露出一口黄牙,“俺是西山王家沟的!听说您这儿收能吃的山货?”
何雨柱走过去,掀开麻袋口。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土腥和腐败树叶的味道扑面而来。麻袋里是晒得半干的榆树叶、柳树芽,还有些叫不上名的野菜根,夹杂着不少枯枝烂叶和泥土疙瘩。
“这...”何雨柱抓起一把,眉头紧锁,“太杂了,土也多,得挑拣。”
“俺知道!俺知道!”老农搓着手,“您给个价?俺们村就指着这点山货换点盐钱呢!”
何雨柱心里发苦。
厂里账上哪还有余钱?
他刚想摇头,李怀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老哥,你这货太次。挑干净了,没土没烂叶,我们按...按橡子面的价收!”
老农眼睛一亮:“成!成!俺这就回去让婆娘们挑!保准干干净净!”
老农推着车走了。
李怀德看着那车杂七杂八的山货,叹了口气:“杯水车薪...但总比没有强。”
食堂后院又支起了竹席。
女工们围坐一圈,戴着口罩,忍着呛人的土腥气,仔细挑拣着送来的山货。枯叶、烂枝、泥块被一点点剔除,剩下蔫巴巴的树叶和干瘪的野菜根。
何雨柱蹲在石磨旁,看着马华把挑拣好的榆树叶倒进磨眼。
石磨“吱呀”转动,碾出的不是粉,而是粗糙的、带着纤维的碎屑,颜色灰绿,像沤烂的草末。
“师父,这...这能行吗?”马华看着磨出来的东西,一脸愁容。
“试试!”何雨柱抓了一把碎屑,又抓了一把磨得最细的玉米芯粉,按三七比例掺在一起。
加了碱水和面,面团灰绿中透着点黑,黏糊糊的,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怪味。
新蒸出来的窝头,颜色更深了,近乎墨绿。
掰开看,纤维粗糙,像掺了锯末。何雨柱拿起一个,闭着眼咬了一小口。
喇嗓子的感觉更厉害了,粗糙的纤维刮着喉咙,土腥味混合着树叶的苦涩和碱味,一股脑冲进口腔,呛得他差点吐出来。
他强忍着咽下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不行!”他“呸”地一声吐掉嘴里的渣滓,把窝头狠狠摔在案板上,“这玩意儿吃下去,肠子都得划破了!”
库房里,新收来的山货堆在角落,像一堆无人问津的垃圾。
何雨柱蹲在玉米芯粉堆旁,手里捏着一小撮磨得最细的粉,眼神空洞。
槐花没了,山货指望不上,玉米芯粉喇嗓子...路在哪儿?
“师父!”马华突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攥着个小布包,脸上带着点异样的兴奋,“您看!您看这个!”
布包打开,里面是半捧灰白色的粉末,细腻得像面粉,还带着点淡淡的、奇异的香味。
“啥玩意儿?”何雨柱捻起一点,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那香味很淡,有点像炒熟的芝麻,又有点不像。
“葛根粉!”马华眼睛发亮,“我老家来信了!说山里葛根多!这玩意儿挖出来洗出粉,晒干了就能吃!滑溜!不喇嗓子!我娘托人捎了点过来!”
何雨柱眼睛猛地亮了!
他立刻舀了点葛根粉,又舀了点磨得最细的玉米芯粉,按一比一的比例掺在一起。
加了点温水,粉末竟然神奇地融合了,揉捏起来比纯玉米芯粉顺滑得多!面团呈现出一种柔和的灰白色。
笼屉上汽了。何雨柱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股淡淡的、类似炒面糊的香气从笼屉缝隙里飘了出来,虽然微弱,却盖过了那股顽固的土腥味!
笼屉揭开。几个灰白色的窝头躺在屉布上,表面光滑,冒着热气。
何雨柱拿起一个,迫不及待地掰开。窝头芯不像之前那么死硬,带着点微弱的暄软气孔。
他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入口是粗糙的颗粒感,但!喇嗓子的感觉大大减轻了!那点葛根粉像一层润滑剂,包裹着玉米芯粉的粗粝。
土腥味还在,但被葛根那股淡淡的清香冲淡了不少,碱味也几乎尝不出来了。
虽然依旧难吃,但不再是那种刮肠刮肚的折磨,而是一种...可以忍受的粗糙食物!
“马华!快!尝尝!”何雨柱声音带着久违的激动。
马华接过窝头,狠狠咬了一大口,嚼了几下,眼睛倏地瞪圆了:“师父!成了!喇嗓子轻多了!有股子...有股子炒面味儿!”
何雨柱看着手里这个灰白色的窝头,又看看马华兴奋的脸,再看看墙角那堆绝望的玉米芯山。
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马华!写信!给你老家写信!有多少葛根粉!轧钢厂全要了!按...按细粮价收!”
他顿了顿,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还有!发动工友!谁老家有葛根、蕨根、橡子...只要能磨出粉的!都收!有多少收多少!”
库房里,那盏昏黄的灯泡似乎都亮了几分。何雨柱抓起一把玉米芯粉,又抓起一小撮珍贵的葛根粉,在掌心慢慢混合。
灰白相间的粉末,像贫瘠土地上终于冒出的、倔强的新芽。
(第西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