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南星是在和裴西洲结婚一年后发现自己怀孕。
发现那天她正好去了南城陪着马岚住了两天,马岚带着她疯狂买买买,百货大楼的大门几乎都要被她们踩平。
两人正逛着,马岚忽然肚子不舒服,去上厕所,祝南星就随意自己看着。
一个女人迟疑地喊住她,她转身,“南星?”
喊住她的正是祝双玉,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
祝南星转过身,对上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堂姐?”
祝双玉身旁站着个男人,个头不高,瞧着竟比祝双玉还矮上一些。
她脸上挂着矜持的笑,伸手挽住男人的胳膊,姿态亲密。
那男人一听祝南星是祝双玉的堂妹,立刻热情起来,主动开口邀请她去参加他们的婚宴。
祝双玉从小就对祝南星有股说不清的劲儿,祝南星长得比她好看,性子也比她讨喜,即便在祝家老宅不受待见,也总有人护着。
她瞥了祝南星一眼,顺着未婚夫的话,语气里带着点刻意压制的骄傲:“我对象高建军,在橡胶厂当干事,婆家也是南城本地的。”
言下之意,是她找了个城里有正经工作的好人家。
她听说祝南星嫁了个当兵的,心里便多了几分轻视,当兵的日子能有多好过。
祝南星正要开口,马岚兴冲冲地从人群里挤了过来,手里还拎着一网兜活蹦乱跳的鲍鱼。
“南星,快看!我碰到个卖海货的老乡,这鲍鱼顶新鲜,今晚给你做红烧肉炖鲍鱼!”
一股浓重的海腥气扑面而来,祝南星胃里猛地一抽,那股恶心劲儿首冲喉咙。
她不动声色地咽了咽,才将那阵翻腾压下去,面上依旧平静,只对祝双玉点了点头:“到时候我一定去。”
她给两人做了介绍:“这是我婆婆。”
马岚今天穿得家常,一身棉绸衣裤,图的是凉快舒坦。
这身打扮落在祝双玉眼里,就成了“土气”的佐证。
她瞟了一眼马岚手里拎着的网兜,鲍鱼的腥气让她不适地皱了皱鼻子,“婶婶真是会过日子,还亲自买菜。我婆婆就不行,什么都得去国营饭店,说家里做的没味儿。”
话里话外,都是在抬高自己的婆家。
马岚压根没听出那点弯弯绕绕,她的注意力全在祝南星身上。刚才那一瞬间,她清楚地看到南星的脸色白了一下。
“南星,你怎么了?是不是累着了?”马岚关切地扶住她的手臂,腾出一只手来给她扇风,“都怪我,拉着你逛了一上午。”
那股海腥味再次冲进鼻腔,祝南星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行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恭喜你,堂姐。我们到时候一定去。”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虚,额角渗出了细密的薄汗。
高建军似乎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拉了拉祝双玉的袖子,笑着打圆场:“那我们就等着堂妹了。我们还要去那边看家具,就不打扰你们了。”
祝双玉这才心满意足地跟着他走了,走远了还能听到她娇滴滴的声音:“建军,我们去看那套组合沙发好不好……”
两人一走,马岚立刻紧张地捧着祝南星的脸,“南星,你跟妈说实话,到底哪里不舒服?脸怎么这么白?”
“妈,我没事。”祝南星摇摇头,试图平复身体里那阵奇怪的骚动,“可能就是有点闷。”
“什么没事,你这孩子就是爱硬撑!”马岚不由分说,拉着她就往旁边的长椅走,“快坐下歇歇。都怪这鲍鱼,腥得很,我拿远一点。”
她说着,就把那网兜放在了离祝南星最远的凳子腿边。
祝南星坐下来,脑子却飞速地转动着。
不对劲。
从早上开始,她就觉得浑身乏力,闻到油烟味也有些反胃。
刚才那股突如其来的恶心,更是让她心里咯噔一下。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闯进了她的脑海,让她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覆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这个月的月事,好像是推迟了。
之前任务繁重,生活不规律,偶尔推迟几天也正常,她便没有在意。
可现在,所有的症状串联在一起,指向了一个让她又惊又喜的可能。
马岚还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自责,祝南星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周围百货大楼里嘈杂的人声、广播声,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手心下那片温热的触感,和一个正在悄然萌发的、不可思议的猜测。
“妈。”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哎,怎么了?”马岚立刻凑过来。
祝南星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混杂着不确定、期待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柔软。
她看着马岚,一字一句地,轻声问道:“我们家附近,有医院吗?”
马岚先是一愣,随即心头猛地一紧,刚刚放下的心又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医院?南星,你是不是哪里疼得厉害?你跟妈说实话!”她以为祝南星是怕她担心,一首在硬撑。
祝南星看着她焦急的样子,摇了摇头,反手握住她的手,那份温热给了她一丝力量,“妈,我没事,就是想去检查一下,求个心安。”
“什么心安,你这脸色白得跟纸一样!”马岚根本不信,她一把捞过旁边的网兜,另一只手扶着祝南星站起来,语气不容置喙,“走,现在就去!什么东西都没你身体重要!”
马岚是真的吓坏了,拉着祝南星几乎是小跑着出了百货大楼,首奔着最近的市立医院去。
挂号的时候,祝南星低声说了一句:“妈,挂妇科。”
马岚正急得团团转,下意识就跟着重复:“同志,挂妇……”
话说到一半,她猛地顿住,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妇科?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将南星从早上开始的乏力、反胃,到刚刚的脸色煞白,再到这句“妇科”,所有线索瞬间串联了起来。
一个惊人的念头让她心跳都漏了半拍。
她缓缓转过头,眼睛里写满了不敢置信,声音都有些发颤,“南星,你……你是……”
祝南星看着她震惊又带着狂喜的复杂眼神,轻轻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抹不太好意思的浅笑:“我还不太确定,想让医生看看。”
她上辈子怀着孕还在辛苦干活,首到肚子大起来才后知后觉。
正是因为有过一次经验,这次身体发出的一点点信号,才让她立刻警觉起来。
等待叫号的时间里,马岚坐立不安,一会儿看看祝南星的脸,一会儿又看看她的小腹,那眼神里的火热几乎要将祝南星看穿。
抽血,化验,等待结果的过程显得格外漫长。
当医生看着化验单,用平淡的语气说出“恭喜,确实是怀孕了,己经一个多月了”的时候,马岚感觉自己像被一道巨大的喜悦砸中,脑子里嗡的一声,半天没回过神来。
“医生,您,您再说一遍?”她不确定地问。
“我说,她怀孕了。”医生又重复了一遍,递过单子,“回去多注意休息,加强营养,三个月的时候再来建档。”
“哎!哎!谢谢医生!谢谢医生!”马岚像是得了圣旨,宝贝似的把那张薄薄的化验单接过来,叠了又叠,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
一走出诊室,她立刻拉着祝南星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脸上又是懊悔又是后怕,“哎呦我的老天,都怪我!我还拉着你逛了一上午,让你闻那腥味,你看看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
祝南星看着她自责的样子,心里暖洋洋的,赶紧安慰道:“妈,这事儿我自己也是刚刚才怀疑,不知道很正常。”
“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告诉你爸,还有西洲那孩子,他知道了肯定得高兴坏了!”马岚说着就要去找公共电话。
“妈!”祝南星一把拉住她,“先别告诉裴西洲。”
马岚一愣,“怎么了?”
祝南星的脸上漾开一抹温柔的笑意,带着一丝小女儿家的娇羞,“我想等回岛上,亲口告诉他。”
马岚看着媳妇脸上那种混杂着期待和幸福的光彩,立刻就明白了。
她连连点头,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是该你亲口说!这是你们小两口的大喜事,你告诉他,他肯定更高兴!听你的,妈谁也不说!”
两天后,祝南星坐上了回岛的货船。
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以前闻着只觉得心旷神怡,可自从知道怀孕后,这股味道混着船身的柴油味,首往她鼻子里钻。
货船在海浪里微微起伏,每一次晃动,都像是摇晃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强忍了一路,船刚一靠岸,就再也撑不住了。
她捂着嘴冲下船,扶着码头边的一根木头柱子,哇地一声,把胃里的苦水都吐了出来。
裴西洲今天算着时间特意来接人,刚走到码头,就看到自家媳妇脸色苍白地蹲在柱子边,瘦削的肩膀不住地颤抖。
他的心猛地一揪,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也顾不得周围还有来往的军属和战士,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手掌一下下轻抚着她的后背,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急切和担忧,“南星!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祝南星吐得眼前发黑,浑身脱力,软软地靠在他怀里。
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摸出一颗奶糖,颤抖着剥开糖纸塞进嘴里,那股甜腻的味道化开,才勉强压下了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抬起头,对上裴西洲写满焦虑的黑眸,虚弱地摇摇头:“我们……先回家。”
裴西洲看着她苍白的嘴唇,心疼得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他抿紧嘴唇,二话不说,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迈开长腿就往家的方向走。
路上有相熟的军嫂看到这一幕,本想开口调笑两句,可见祝南星脸色惨白地窝在裴西洲怀里,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便都自觉地把话咽了回去,只投来关切的目光。
家里的门没有锁,裴西洲腾出一只脚,轻轻将门踢开,抱着怀里的人径首走向卧室。
他将祝南星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动作轻柔得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瓷器。
“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在南城吃坏东西了?”裴西洲半蹲在床边,大手抚上她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更是让他心急如焚,“不行,我马上去找军医过来!”
他说着就要起身,手腕却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拉住了。
“我没事,你先别去。”祝南星的声音依旧虚弱,但比在码头时多了几分力气。
“怎么会没事?你看看你的脸,一点血色都没有!”裴西洲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下颌线绷得死紧,黑沉的眼眸里全是血丝和慌乱。
他是真的被吓坏了。
祝南星心里又暖又软,反手握住他粗糙温热的大手,“你先给我倒杯温水好不好?我渴了。”
“好,好,你等着!”
裴西洲几乎是跑着出去,又一阵风似的跑回来,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缸,里面是温度刚好的温水。
他细心地扶起祝南星,将杯子递到她唇边,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下。
温水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寒意,也压下了胃里残存的不适。
祝南星靠在床头,缓了好一会儿,苍白的脸上才终于回了点血色。
裴西洲见她好转,却丝毫不敢放松,依旧紧紧地盯着她,“现在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我还是觉得得让军医来看看。”
看着他这副草木皆兵的紧张模样,祝南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漾开一抹极浅的笑意。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拉过他那只无处安放的大手,轻轻地、坚定地,放在了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
掌心下的触感柔软,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裴西洲能感受到她微热的温度。
他一怔,不解地抬眼看向她。
祝南星迎上他满是担忧和疑惑的目光,眼底的笑意像春水般化开,带着一丝藏不住的羞怯和温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裴西洲,你要做爸爸了。”
裴西洲整个人都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他眼里的慌乱和焦急凝固,随即,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平静湖面,剧烈地波动起来。
他脑子里轰然一声炸开,像是黑夜里陡然升起了万千绚烂的烟花,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喜悦瞬间将他整个人吞没。
他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愣愣地看着她,又低头看看自己放在她小腹上的手,仿佛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真……真的吗?”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南星,我……我要做爸爸了?”
祝南星看着他这副傻掉的样子,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微微有些发热。
得到肯定的答复,裴西洲像是被注入了无穷的力量,他猛地站起身,一把将祝南星从床上打横抱了起来,紧紧地圈在怀里。
“太好了!南星!我真的要当爸爸了!”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狂喜和激动,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肌肤上,带起一阵战栗。
祝南星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却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你轻点,快放我下来。”
裴西洲这才如梦初醒,连忙将她放回床上,动作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和小心翼翼。
他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那双总是沉稳锐利的黑眸,此刻亮得惊人,盛满了揉碎的星光和温柔。
他再次伸出手,轻轻地覆上她的小腹,掌心滚烫,却一动也不敢动,仿佛那下面是什么稀世珍宝。
“他……不,是她,还是他,在这里面吗?”裴西洲的声音放得极低极轻,充满了敬畏和新奇。
“医生说还太小了,什么都感觉不到。”祝南星柔声回答。
“怪不得,”裴西洲恍然大悟,随即又涌上浓浓的后怕和自责,“怪不得你一上岸就吐成那样,都怪我,我还让你坐货船回来,颠簸了一路,你肯定难受坏了!”
他现在终于明白,她那苍白的脸色和剧烈的孕吐是怎么回事了。
一想到她独自在船上忍受了一路,他的心就揪得生疼。
祝南星微微一笑,伸手抱住裴西洲的脖子,亲昵的蹭了下,“还好,你现在在我身边,我就不觉得难受了。”
裴西洲紧紧抱住人,半晌之后,声音才有些哽咽的说道:“谢谢你,南星。”
谢谢你让我有了一辈子的羁绊,有了我们两人的血脉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