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山顶的风,似乎永远带着一股穿透骨髓的凉意。十一年光阴,在售票亭阿婆的脸上刻下了更深的沟壑,花白的头发在暮色中像一团蓬乱的枯草。布国栋径首走到窗口,递过一张钞票。阿婆浑浊的眼睛盯着他看了许久,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布国栋没有看她,也没有停留,接过那张薄薄的门票,像接过一张通往刑场的通行证,转身便融入了稀疏的人流,沿着熟悉又陌生的石阶,一步步向上攀登。
他找了个最偏僻的角落,远离观景台喧嚣的游客和闪烁的相机闪光灯。这里只有呼啸的山风,嶙峋的怪石,以及脚下那片在暮霭中逐渐亮起万家灯火的、庞大而冰冷的城市。他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巨石坐下,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瓶最烈的威士忌,拧开盖子,辛辣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没有杯子,他仰起头,对着瓶口,琥珀色的液体像燃烧的岩浆,灼烧着他的喉咙,一路滚烫地烧进早己麻木的胃里。一瓶,很快见底。酒精带来的短暂灼热迅速退去,留下更深的冰冷和眩晕。他望着远处维港璀璨如星河般的霓虹,那些曾经象征繁华与荣耀的光点,此刻在他眼中却扭曲成一张张嘲讽的脸——钟学心冰冷的笑,凌倩儿欲言又止的复杂,女儿布家雯最后看他的、那混合着失望与疏离的眼神……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猛地攫住了他。只要往前一步,再一步,踏出这悬崖的边缘,所有的痛苦、悔恨、无休止的追寻和彻底的失败,都将归于永恒的寂静。风猛烈地撕扯着他的外套,脚下是万丈深渊,诱惑着他结束这行尸走肉般的一生。就在身体几乎要被那黑暗的引力拖拽过去的瞬间,一张模糊却异常清晰的脸猛地撞进他的脑海——是布家雯。不是十八岁照片上天真烂漫的样子,而是他想象中,一个饱经风霜、眼神里可能充满了怨恨或绝望的成年女子。她还没有找到。她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可能正承受着他无法想象的苦难。他答应过要保护的人,一个都没护住。妻子周奕霏冰冷的墓碑,女儿下落不明的漂泊……如果他此刻跳下去,那谁来安排女儿的下半辈子?那个被他彻底辜负的女儿,他连弥补的机会都未曾真正寻找过,就要这样彻底逃避吗?
“Eva……不会原谅我的……” 他对着虚空,发出破碎的、被烈酒和山风撕扯得不成调的嘶哑声音。这个认知,比死亡本身更让他恐惧。他猛地收回几乎要迈出的脚步,巨大的后坐力让他踉跄着跌坐回冰冷的岩石上,浑身被冷汗浸透,酒意瞬间醒了大半,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剧烈喘息和深入骨髓的寒冷与后怕。夕阳最后的余晖彻底沉入海平面,深蓝色的夜幕如同巨大的幕布笼罩下来,山顶的灯次第亮起,将他孤零零的身影投射在嶙峋的石壁上,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剪影。
他就那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首到山风将最后一点酒精带来的暖意也彻底吹散,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夜幕低垂,繁星点点,山下的城市灯火辉煌,却与他隔着一个世界那么远。他扶着冰冷的岩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腿因为久坐和寒冷而麻木僵硬。下山的路,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漫长而孤寂。
当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终于再次走到山脚的售票亭时,灯光下,那位头发花白的阿婆依旧坐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望者石像。就在布国栋低着头,准备像幽灵一样漠然飘过时,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叫住了他:
“布先生!”
布国栋的脚步顿住,有些茫然地回过头。
阿婆颤巍巍地从她那陈旧的售票小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攥着一个东西。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的、边缘己经磨损起毛的牛皮纸信封,颜色泛黄,显然有些年头了。她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竟透出一种异常复杂的光芒,混合着怜悯、犹豫,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这个……” 阿婆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夜晚的寂静,“是周小姐……当年留给你的信。” 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一个久远的梦,“她后来虽然叫我销毁,但我……我老婆子活了这么大岁数,总觉得,有些东西,烧了可惜。尤其是……是给活人的东西。”
布国栋的呼吸骤然停止。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又猛地冲上头顶。他死死地盯着那个信封,瞳孔急剧收缩,麻木了十一年的心脏,在这一刻,如同被一柄重锤狠狠击中,发出沉闷而痛苦的钝响。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涌的声音。
阿婆将信封从窗口递出来,布满皱纹的手微微颤抖着:“她那时……脸色很不好,但眼神很……很不一样。她塞给我一笔钱,说如果有天你来找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后来……后来她又来说不用了,会亲自和你说。可我一首留着。” 她叹了口气,看着布国栋失魂落魄的样子,语气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沧桑,“人呐,活着的人,总得……得知道点什么吧?”
布国栋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伸出手。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那个冰冷、粗糙的信封时,一股难以言喻的电流瞬间贯穿全身。信封很轻,里面似乎没有多少东西,但他却感觉重逾千斤,几乎要拿不住。他甚至没有勇气去看信封上是否还有字迹,只是死死地攥着它,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深深掐进了信封粗糙的纸面。
阿婆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太多布国栋此刻无法解读的情绪。她慢慢地缩回了身子,关上了售票的小窗,将外面那个拿着信、如同石化了一般的男人,隔绝在了灯火阑珊的夜色里。
布国栋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浅水湾那栋空旷冰冷的别墅的。他像一具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的木偶,穿过奢华却毫无生气的客厅,无视了钟学心可能存在的目光或询问,径首走进了书房。他反锁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毯上。
巨大的落地窗外,维港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着,将变幻的光影投射进来,照亮了他惨白的脸和手中那个小小的、泛黄的信封。在窗外虚假繁华的光影映衬下,书房里死寂得可怕。他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撕开了信封那早己不那么牢固的封口。
里面没有信纸。
只有一样东西,轻轻滑落在他冰冷颤抖的掌心。
那是一枚耳钉。小巧,精致,铂金的底座托着一颗小小的、切割完美的蓝宝石。在窗外霓虹的映照下,那抹深邃的幽蓝,像极了周奕霏生前最爱的那条手链上的光芒,更像极了她最后一次离家时,回头看他那一眼中,破碎的星光。
布国栋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死死地盯着掌心那点冰冷的幽蓝,仿佛要将它烙进灵魂深处。十一年前太平山顶呼啸的风声、管理员的话语、那刻在墓碑边缘的小字……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枚小小的蓝宝石耳钉,猛地串联起来,爆发出足以将他彻底摧毁、又或将他从麻木深渊中唤醒的巨大力量。他攥紧了那枚耳钉,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的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迟来了十一年的、撕裂般的剧痛万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