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声耳语轻飘。
莫之舟觉得茉炘说的话,远没有此时身体相碰沁入的体温踏实。
凝视近在咫尺蒙着一层水光的眼眸,见琥珀色折射微光并未落在自己身上,他的手缓慢游移至茉炘的腰侧,
“你真的不会抛弃我?还是在安慰我?”
人的本能会在退无可退的时候,选择用谎言去争取生存的权力。
就算茉炘接下来会将他难以分清真假的态度贯彻到底,莫之舟也不例外。
因为无论是真是假,他都打算让那些话成为事实。
茉炘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给出了反问。
“你认为我是在安慰你吗?”
反问,是莫知行常用的话术。
莫之舟自嘲地想,如果大哥在这里,一定会还会教她一句,“你真的相信我吗?如果不相信我为什么还要问这种问题?”
胸口沁出丝丝冷意开始由内向外扩散,他能听到茉炘轻轻调整的呼吸声。
她是害怕吗?她是在害怕吧。她毕竟不是莫知行,正常人看穿自己后都会害怕。
狭窄空间里,安静的每一秒,是同时降临在两人精神上的漫长凌迟。
“无论是不是安慰……你都不要害怕我,不要和大哥离开我。”
虚与委蛇的话说出口,莫之舟就见茉炘眼睫垂下阴影。
里面似藏着所有让人不得清楚的心事。
手掌沿着腰身向上,他想握住视线中纤巧的下巴,让琥珀光泽重新回转在自己身上。
“我知道,莫之舟。”
于二人之间压抑至极的光线中,茉炘殷红的嘴唇张开,
“我知道。”
背脊被温热的手掌忽地紧紧环住,温软的馨香夹杂着一缕烟草味扑面而过,莫之舟双眸微滞。
茉炘手臂环拢,沉浮于二人之间的寒气似随着拥抱消散殆尽。
“你比任何人都厉害,如果可以,今晚你可以杀了所有人,但是你还是留了他们一命,我知道你不是杀人不眨眼的侩子手。”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莫之舟僵硬在原地。
“所以我不会害怕你。”
茉炘低语轻缓,一节一节地敲碎覆盖在他身上的碎冰。
“如果不是我让你去救人,今晚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我知道你其实并不想对他们动手,你有好好听我的话,你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可怕。”
隔着胸腔的跳动,拥抱的温度比任何时候更要炙热。
但这次,莫之舟发现这种温度不再像以前那样感染于他人,而是来源于自己。
从胸口迸发而出,在身体里周游一圈,最后重新团聚于心脏。
没有出现过的现象陌生,陌生的让他想剖开心口看看里面是什么。
拥抱却在这时候松开。
莫之舟低头,在含着水雾的眼眸中看到了迷惘的自己。
“我也知道。其实,真正在害怕的人……是你啊。”
茉炘再抬起的手掌放在心口,他蓦然一顿。
印象中,害怕是恐惧相辅相成的情绪,都来源于死亡,归根于弱小。除了在莫知行面前,这种情绪没人能揭开。
可现在,茉炘口中说出的害怕似乎有另一种不曾理解的含义。
“害怕我对你失望,害怕我离开你,害怕被抛弃。”
“抱歉,小舟,我现在才发现你的害怕。”
晕黄的灯影宛若篝火。
闭眼瞬间的黑暗短暂,却让他恍惚觉得自己正被一个不应该在这时想起的人注视着。
再睁眼,那个曾给予自己为数不多拥抱的人影如泡沫散去,浮出茉炘温柔的眉眼。
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呼吸与体温交织,不知灵魂为何物的身体被全然不同的感觉填满。
让记忆中自己以为弥足珍贵的,在地狱岛上初次倾听兄长心脏声音的夜晚都开始黯淡。
“茉炘。”
他垂眸,在茉炘的视线中,像刚才她拥抱自己那样抱住她。
“我好像,真的在害怕。”
话说口,莫之舟恍然觉得与茉炘心口相贴的地方,在自己蹿出炙热的胸膛里似有血肉在生长。
那是心吗?
他并不清楚。
他只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发诞生的心跳和温度,汹涌地冲刷过身体每一寸干涸的沙砾。
不断深潜,掀起让每一寸毛孔颤抖的骇浪。
滚烫紧促的拥抱占满狭小空间久久没有松开,被拥抱的人没有推拒。
仿佛感受到莫之舟身体潜藏的那份不知所措,纤长柔软的手臂轻轻抚摸他的背脊,
“我们回去吧,回去就不用害怕了。”
……
鹅毛细雪在夜色中浅铺了一路。
回到珍珠别墅,茉炘才想起在路上总有种自己忽略了什么的感觉来源于哪。
车门打开,莫之舟伸出手,像上车时那样又把她抱了出来。
茉炘想自己是真累了。
她没有反抗,脑袋靠在莫之舟身上,一动不动开口问,
“司棋呢?怎么没看到他?”
“我让他去处理宴会里出现杀手的事情。”
别墅里灯火通明,却是静谧无声。
听到司棋被安排去做了其他事,没有因为自己受牵连,茉炘暗自松了口气。
一路被抱着回到房间,莫之舟迟迟没有松手,管家派来侍候洗漱的女仆们只能默默站在门口。
茉炘目光扫过女仆重新回到莫之舟身上,对上那双幽邃又专注的眼睛,他什么都没有说,她却蓦地只觉耳根有火在烧。
从莫之舟怀里挣扎而出,脚踩在地上逐渐拥抱踏实。
“今晚我能睡在你身边吗?”
“不能。”
青年暗哑的声音和茉炘的拒绝几乎同时响起。
不知为何,站在面前的人还没开口,光是看着那双眼睛她就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句。
没等莫之舟继续问为什么,她推着的青年往外走。
“好好休息,明天见。”
“……”
莫之舟回眸的目光落到她赤红的耳尖上,嘴边辗转的疑问默默换为一声低语,
“晚安,明天见。”
站在门口的女仆纷纷退开,等青年背影消失才敢走进房间。
窗外,鹅毛般的雪不觉间越下越大,远方漆黑的海和银雪铺设的白将夜色切割成两半。
浴缸流淌的水声闲适,女仆临走前还贴心地将窗帘拉上。
换好睡衣重新坐回床上,茉炘脸上的柔和在灯光熄灭的一刻收敛。
疲惫拖着身体下沉,她仰倒在床上,注视漆黑的天花板。
手掌放在心口。
里面的跳动声似乎一刻未停,甚至在陷入一个人的寂静时响动的更加嘹亮。
喉咙里的苦涩混着不知为何物的紧张搅动心扉。
明明成功安抚好莫之舟的是自己,但此时感觉变得更奇怪的,却也是自己。
不,不应该说是自己变奇怪了。
是自己进入了莫之舟愿意接受的虚伪状态。
成功的骗子想要骗人应该先骗过自己,这种状态无疑是成功的。
可虚假终归是以雪捏做的假花,初阳一晒,便会消融成一滩什么都不是的脏水。
茉炘不知道自己能维持这样假意的和平多久,至少现在她不想再去深思因莫之舟产生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
暗中窥视的觉醒者是谁也完全没有头绪,自己在明,敌人在暗。
如今能做的,也只有好好休息,以便能随时应对未知的危险。
呼吸不过两循,渐渐放浅。
奔波了一晚上的人陷入沉沉睡梦中。
夜色寂寥。
墙上挂钟时针转了两圈,钟摆的滴滴答答声于书房回转,有序的节奏又蓦然被手机铃声打破。
书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莫之舟集中在手中书页上的目光没有离开。
叮铃铃的铃声响了五秒后,屏幕出现绿光。
司棋虚弱的话语从里面响起。
“少爷,文森特已经死了,就死在爆炸里。属下无能,没有查到大少爷的去向。”
空气沉寂,安静又窒息。
电话那边的青年深呼吸一口气,用一种小心到极致的声音开口,
“没有调查到大少爷,但属下……收到了一则匿名加密短信,是有关茉小姐的。”
“说。”
莫之舟回应响起,气氛反而更沉凝。
“短信说茉小姐是无名客,还附带了一份茉小姐乔装潜进商场的录像……”
这次不用莫之舟问,司棋马上将自己查到的东西和盘托出,
“我追查到发送这则信息的人是佐仓佳木的一个手下,因为佐仓佳木已经失踪了,所以他按照佐仓佳木提前布下的安排,把这些发给您……”
莫之舟眉头微凝,手中打开的书啪的一声合上。
“短信。”
手里很快出现信息页,视频点开,闪过洗手间字样的屏幕中出现一个取了帽子正在洗脸的女人的背影。
女人听到声音很快将帽子和口罩戴上,但那一瞬倒映在镜面的面孔,无疑是茉炘。
“属下去商场走了一遍,在那层能看到时尔森世纪大楼的贵宾室里发现四爷的人。”
司棋说着缓了口气,声音不觉间更重,
“那些人都死了,四爷被人用绳子吊在窗外的广告牌上,等到天亮再发现可能会被冻死。”
莫之舟目光凝聚在屏幕上暂停的人脸上,语气莫测,
“你觉得这些都是茉炘干的?”
“少爷,能偷袭我的人只有大少爷,但当时暗道打开到我昏迷中间没有五分钟时间,大少爷根本没有提前埋伏并下手的可能。
茉小姐能解决四爷的人,身手恐怕也不弱……”
司棋说到最后语气越来越弱,肯定中掺杂着不可置信。
“无名客吗……”
红皮书摆到桌上。
莫之舟闭上眼睛,缓缓将手放到心脏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