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死里逃生,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或许我是真的太累了,又或者是他身上天然的亲和力让对危险十分敏感的我没有感到威胁。
于月色中沉眠,再睁开眼天光已然大亮。
一夜无梦,少年保持着昨晚的姿势坐在树干上没有动过。
没有月光点缀,那双浅紫的眼睛在白日里好像要更深一点。
“醒了?”
意识到自己真的无知无觉地睡了一宿,我瞬间清醒,薄凉的风吹在后背好似刚淋了身雨。
他注意到了我的紧张,从皱皱巴巴的蓝白条纹上衣里掏出一包压缩饼干扔了过来,
“吃早饭。”
阴云沉沉,没有太阳,森林的绿意青葱依旧,如果忽略风吹过的血腥味,这里应该是不错观赏景点。
撕开包装袋时,我为自己的放松过头的想法惊了惊。
很奇怪,这人身上的确有种让人容易放下戒备的魔力。
借着吃饼干的间隙,我忍不住将视线余光放在这个看上去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少年身上。
没有夜色遮掩,相较于那张干净的脸,他脖子上一圈暗褐色的印子才是最让人注意的地方。
脑海中闪过那些穿着霓彩服的人说的话,直觉告诉我他就是那些人正在找的人。
再看少年脖子上的痕迹,我忽然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因为不听话关起来的猎犬。大人会收紧项圈,直到皮革勒进猎犬的毛发和血肉里,勒到猎犬愿意俯首。
他到底是谁?
疑问紧跟着好奇心不受控制地浮出水面,视线中的少年从树干上站起。
“该动身了。”
他绕着周围观察了一圈,最后停在我的面前,理所当然道,
“我帮你守了一晚上,还给你吃的,你该支付我点小小报酬了。”
“报酬?”
我有点懵。
“想要在这座岛上找一个小孩得花上不少时间,小姐,麻烦你当我的诱饵吧。”
诱饵?做为诱饵要钓的鱼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昨天生死一线的毛骨悚然刹时爬上背脊,我下意识地想拒绝。
少年凝视着我,那双看上去温柔的浅色瞳膜像一面镜子,清楚地倒映着我的惊惶,
“当然,你也可以现在就离开,但他一定会找到你。
因为这座森林里的女生只剩下你了。”
只是一晚,森林里的尸体又变多了。
饱食的蟒蛇悬在树上,对我的路过不闻不问,脚下踩的泥泞松软,也许仔细一看会发现内脏。
被未知折磨的恐惧,深知无法逃走的迷惘,想放弃一切自杀的冲动。
无时无刻不在冲击我的精神。
丛丛树影遮住了少年的身影,但我能感受到他目光的存在。在进入地狱岛前,我不敢想我的安全感会来源于一个同龄人。
“凯特琳。”
似曾相识的虚弱声音让我停下了脚步。
寻着声音,扒开树丛,我在溪流边见到了奄奄一息的布莱克。
他的裤管下空空如也,如同水獭抱着溪边的大石头,在外的皮肤已经呈现灰白的颜色。
“……快逃。”
像是用尽身上的力气,布莱克被溪水泡的发白的手指松开,犹如残破的稻草人顺着溪流往下飘。
我来不及迈开腿去拉他一把,从小溪另一边吹来的浓郁血腥味已经宣告恶魔出现。
这些天被恐惧催使的东躲西藏,我都没敢正面看一眼恶魔。
现在,视线中浑身上下都被污血盖满的小小身影出现,差点让我以为自己见到了鬼。
“你刚才是想拉他吗?他差点害了你,你为什么要救他?”
黑色的长发贴着头颅看不清五官,衣服上的血水滴滴答答,他就像是从野兽肚子里出来刚断掉脐带的幼崽。
“昨天救你的人是谁?你的朋友还是情人?”
阴恻恻的询问吹进耳朵,我的腿开始忍不住发抖。
“是诱饵。”
血影近在眼前,比风吹来的血腥味更快的是藏在暗处的少年的声音。
眨眼间,他抓住男孩的肩膀,说出让我惊讶的话。
“又见面了,这次我可不会让你跑了。”
战斗一触即发,我反射性抱头蹲在地上,这次从面前飞过的不是拳风,而是枪声。
“还会去找枪,脑子挺好使。”
找了棵大树当掩体,阵阵枪声夹杂着爆炸声敲得我脑子嗡嗡作响。
比枪声更震撼的是少年打斗间还能游刃有余说的话。
“晚上打你没反应,现在会痛了?你怕痛吗?怕痛就对了。”
躲在远离战场的地方,混着血腥的硝烟滚过,我看不清两人的身影。
但只是看那些折断的大树,碎开的石块,那些我曾引以为傲的格斗技巧,我在训练中见过的实战都不觉间都衬得宛若花拳绣腿。
枪械用完,男孩被少年不知什么时候设下的陷阱勾住。
他像个野兽试图肉搏,但这样的挣扎不过两三分钟的功夫就显得徒劳无功。
“你是谁?”
就算命悬在别人手中,男孩的声音平静的出奇。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想死就不要再杀人了。”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祖父的安排里没有这件事。”
男孩说着扭动脑袋抬头去看把他摁在地上的人,同样的浅色碰撞在一起,他的声音笃定,
“你不是祖父的人?你到底是谁?”
“祖父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这里,你不听话可是会死的,你不怕死吗?”
“祖父说过你们都是群未开化的猴子,我可以随意处置你们。没有人能有资格杀我……”
在我猜想那个祖父会不会是莫家的哪个长辈时,少年竟毫不犹豫扭断了男孩的左手。
骨骼的脆响就像一颗石子敲在溪水里,男孩也只是眉头皱了一下。
反观动手的少年脸色已经阴沉至极,声线中多了份狠厉,
“现在呢?”
“包括你。我会杀了你,杀了所有人。”
男孩话音一落,少年竟将他一把捞起扛在肩上,往森林里走去。
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忍着害怕紧跟其后,就见少年来到森林里最危险的沼泽边。
他把肩上扛的人摔到地上,这次没有询问,直接抓着男孩鲜血淋漓的脑袋按进沼泽中。
腐臭的泥土冒出气泡,男孩开始挣扎,少年巍然不动,像是下定了死手。
时间流淌的速度缓慢,沼泽中的气泡消失,男孩的身体也停止挣扎。
那蹲在沼泽边的人仍犹如雕塑一动不动,树影在他身上盖了一层又一层的影子,好似堆叠了千钧中的顽石让纤瘦的身体也跟着扎进土壤里。
恶魔已经死了吗?看样子死了。
他就是专门跑来杀恶魔的吗?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按着尸体不动?
不知为何,这一刻,在少年身上我好像见到了与男孩杀人时肖似的凛冽。
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过去,发麻的腿脚催促着我应该上去提醒他。
脚下踩碎的树叶发出沙沙声,静止的时间好似重新转动。
没等我靠近,少年突然将男孩从沼泽中提起。
他方才如同枯松的身体像是忽然活过来了般,拎着那软绵绵虚软的男孩疯了般又朝另一个方向狂奔。
水流哗哗,卷走污泥与血水。
等我追上时,他已经将男孩口腔里的污泥清理干净,双手按在男孩的胸口一刻不停地做心肺复苏。
在做了两轮人工呼吸后,那个我以为死了的男孩竟然睁开了眼睛。
我想要提醒少年,这不是一个该救的人。
他不是普通小孩,不是需要可怜的人,这个恶魔活着会害更多人。
可朝少年走近时,我发现自己看不懂那双不觉间早已赤红的眼角。
萦绕在周身沉重到极致的悲哀让人无法忽视他脸上滑下的珠水,不知道是河水,还是泪。
“有没有人告诉你,杀人也要做好被杀的准备?”
他抹开男孩脸上的水珠,盯着那双已经睁开的眼,脸上挤出凶狠神色,
“好了,现在你知道死亡是什么感觉了。”
“从明天开始,你杀一个人,我就打断你一只手。杀两个人,我打断你一双手,没了手还有脚,没有脚那就只有你的命了。”
说完,他一巴掌将刚恢复神智的男孩打醒。
然后,真的把男孩放了。
在我震惊无比的视线中,脸色苍白的男孩犹如受了伤的野狼。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最后看了眼少年的脸,毫不犹豫地窜进树林里。
“你明明可以杀了他,可你为什么手下留情,你难道不知道他有多危险吗?如果放他出去他会杀更多人……”
我胸膛澎湃的激动倒映在少年浅色的瞳仁里,没有掀起任何的波痕。
那双和恶魔一模一样的瞳孔里,我见到了如出一辙的漠然,将一切视为尘埃的漠然。
“别人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
忽地我只觉有盆冰水从头浇下,冷的好似自己成了倒悬在树上被剥了皮的尸体。
寒风刺进身体每一寸毛孔,那些我以为在眼前少年身上看到的绅士和温良都变得异常陌生。
“你是想让我杀我弟弟吗?”
我的天,就算想破了脑袋,我都无法相信这两个人竟然是兄弟。
对恶魔的恐惧仅仅一瞬间被眼前人带来的更恐怖的惊悚感掀翻。我突然明白,如果他想,他完全可以把整座森林当成调教他弟弟的修罗场。
曾出现在心中的一丝好感忽地化作刻刀,尖锐地提醒着我,这个人是比恶魔藏得还要深的恶魔。
没有半点犹豫,我仓皇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