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毕竟不是您,容易被大少爷的表现欺骗。”
司棋没有想过自家少爷对莫知行的憎怨诞生的比他想象中还要久远。
不敢看莫之舟的眼睛,他低头斟酌道,
“可茉炘小姐不是大少爷,茉炘小姐是真的关心您……您不能因为茉炘小姐对他人也保持善意就教她杀人,控制她做出违背本性的事情。
如果茉炘小姐因为这件事开始害怕您,公主殿下再趁虚而入说些关于大少爷和您的事情。
恐怕会……重现您和大少爷当年的误会。”
看着地板上蜿蜒的血迹,司棋在心里颤颤巍巍补充道。
不过恨的一方将会变成茉炘小姐,而您将成为被恨的那个。
“茉炘和大哥不一样,所以能站在她身边的只有我。”
莫之舟压在喉腔的冷肃声音从头顶响起,让司棋一颗心又提起。
“伊莎贝拉是个威胁,既然杀不了她,就把她舌头割了。”
眼看莫之舟的杀意又扯到伊莎贝拉身上,司棋汗如雨下。
“少爷。”
他忙说出眼前的要紧事,止住莫之舟的危险想法。
“您想好怎么向茉炘小姐道歉了吗?”
空气凝固两秒后,莫之舟道,“我去找她,告诉她我可以将名下的资产给她一半,只要她不生气。”
这次换司棋陷入沉默。
茉炘从莫知行那接手的产业虽然在莫家占比不大,但也足以拿到一定话语权,够让一半莫家人眼红。
如果那些人听到莫之舟现在说的话,恐怕会发狂。
“如果不够,莫氏集团属于我的股份也给她百分之五。”
“……”
这种挥金如土的道歉方法,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学的莫知行。
但莫知行那些哄女人的钱和礼物,哪能和莫氏集团的股份比。
司棋听的脑仁发胀。
上次以“安稳人心”的借口,把莫知行的财产转到茉炘名下,已经是莫老爷子接受的最大限度。
如果少爷再进行馈赠,光是莫老爷子就不会让茉炘继续活着。
司棋确信莫之舟肯定知道这点。
他很难不怀疑,自家少爷想要通过这个方式成为唯一能保护茉炘小姐的人,把她困在财富的笼子里。
“少爷……茉炘小姐不是看重金钱的人,您用钱财恐怕会让她觉得您在羞辱她的出身。”
莫之舟沉凝的目光中浮出疑惑,疑惑中,司棋小心翼翼道,
“想要得到茉炘小姐的原谅,您得用您喜欢她的态度。”
“喜欢?”
顶着莫名的压力,司棋意外生出一份对莫知行教导少爷不容易的体谅,虽然这份体谅只限于十年前。
“您只要向茉炘小姐承认,您让她杀人的事是错误的,您已经知道错了,希望茉炘小姐能原谅您,给您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莫之舟双眸微暗,
“轻怠茉炘的人本就该死,教她支配赐予别人死亡的权力,是喜欢的一种。
你的意思是,我的喜欢是错误的?”
司棋噎住了。
他以为莫之舟专门等自己出现,是为了得到解决办法,没想到少爷竟展现出要和自己打辩论赛的执拗。
如果真要讨论喜欢的正确与否,恐怕说到明天也说不完。
也不知道大少爷以前是……
脑海中闪过的影子就像救世主,司棋连忙道,
“少爷,冒昧问一句。在您兄弟二人决裂前,您有做过其他让大少爷生气的事吗?”
司棋想,如果莫之舟是一道道难解的题,那么这些难题的答案,最终都指向大少爷。
虽然有些无奈,但又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大哥不会生我的气。”
司棋:没有大少爷做参考,那不是完了吗?
莫之舟的回答让他有点绝望。
思绪刚闪出,继而有疑问从脑海中浮现。
司棋慢慢抬起头,直到视线中出现那双冰冷的眼睛。
莫知行如果都没对少爷生过气,又怎么可能会像少爷说的因为过世的莫夫人恨他……
问题徘徊在嘴边,他还在犹豫该不该问。
莫之舟像是想起什么,攥紧的手松开。
“我知道了。”
一身冷肃气息的青年说完,竟转身径直朝茉炘的房间走去。
司棋大惊:“少爷。”
“我知道该怎么做。”
莫之舟头也不回,“你去盯着伊莎贝拉。”
走廊寂静无声,灯光明亮的光线挤满每一寸角落,不见阴霾的廊道难掩司棋脸上乱窜的惶恐与绝望。
似乎一切都完了。
青年取下黑色镜框,哆哆嗦嗦地擦了擦眼角。
“少爷,您,您加油。”
莫之舟没有理他。
脚下踩的影子随着灯光摇晃扭曲,随着茉炘的房门靠近逐渐拉长。
视线中的距离不过三五步,当影子落到门把手上,眼前的房门和影子一般,忽地被脑海中闪回的记忆中推远。
莫之舟停在门口。
仿佛能见到从记忆中推出来的莫知行。
和刚才对司棋说的不一样,莫知行其实对他发过一次火,冷战了整整一个星期。
那还是,在他不理解“爱”和“恨”是什么的时候。
秉持什么都需要清楚的态度,发现爱与恨无法从人体中解剖出来,他开始从文学中阅览。
男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人类和动物。千万本书籍的“爱”因不同人不同性别千变万化。
通过不同人类围绕性别、人格、阶级、种族从杂糅的情感中抽出“爱”,远比学习人体解剖学更复杂。
即便如此,莫之舟还是总结出了浅显反应。
于肉体而言,是加速的心跳,是身体与旁人不一般的亲密接触,是欲望;
于精神而言,是从人群中寻找另一个人的眼睛,是对陌生灵魂搭建的依赖和需求,是占有。
而恨。
相比千丝万缕如同线团理不清的“爱”,“恨”像一张黑纸。
恨是不惜一切代价赐予另一个人死亡的结果,恨是杀戮。
无法体知情感的缺陷面前,恨比爱更客观具体。
尤其是在被他人指出的情况下,甚至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哥,你恨我吗?”
感受不到属于“爱”的欲望和占有,莫之舟问出了另一个问题。
“就像奥伦赛德说的,你恨我,我害死了母亲,我是你的灾星。”
无论过去多久,莫知行的声音一旦涌现,犹如近在耳畔。
“奥伦赛德那个**说的话你也信?莫小舟你的智商是被狗吃了?”
“那你为什么想杀我?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哈?原来你还记得这件事。”
接二连三的质疑,莫知行忽然扯出他看不懂的冷笑。
“莫小舟,那你记得地狱岛里死在你手里的人有多少吗?”
“三百零五个人。”
“三百零五个人,发现弟弟是个冷血杀人魔,没能把你送到天国去向母亲道歉是我这个当大哥的失责。”
问大哥恨不恨自己的问题,扯到那些死掉的人身上,已然偏题。
他果断纠正莫知行,
“那些死在我手里的人是无关紧要的猴子,大哥为什么要提到他们。难道大哥觉得我没有一群猴子重要?
我是你血脉相连的弟弟,如果你只是因为一堆早已成为骸骨的人想杀我,那我真是你的亲弟弟吗?”
“无关紧要的猴子?”
一向对自己和颜悦色的大哥语气扬高了好几度。
“莫之舟,三百多条人命,在你眼里只是一堆猴子吗?”
莫之舟想,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
猴子和大哥。
无论天秤一边的猴子如何加码,倾斜的一方永远指向大哥。
那么理所当然的,身为自己兄弟的大哥,也该这么想。
“死三百个人,还是一千个人,那都是和大哥没有关系的人。在大哥眼里不应该比我重要,也不能成为大哥你恨我的理由。
哥,就算你承认的是因为母亲想杀我,我都。”
[都不会恨你。]
“莫之舟。”
没有说完的话随着视线中莫知行扬起的手掌消止。
在他的注视中,手掌最终没有落到脸上,而是停在半空蜷紧砸进墙里。
暗褐色的血迹沿着墙面凹陷的拳印淌开,墙体皲裂的裂痕如同蛛网。
“你真是……”
“一点都没变。”
莫知行猛地收回手,镜片遮挡的眼睛瞧不见神采,最后转身只留下一个背影。
因为一群早已死掉的和他们血缘沾不上半点关系的人,莫知行在房间闷待了一个星期。
那时不理解大哥为什么发火。
就像现在。
他不明白茉炘要为该死的人和自己生气一样。
相同的迷茫重叠,莫之舟仿佛回到那一刻。
他握住门把手,转开,廊道上的光线马上淌进昏沉的房间中。
莫知行房间的气氛和茉炘完全不一样。
那里充斥着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烟味,紧闭的窗帘后,大大小小烟头在空气中堆出一层白雾。
透过呛人的烟雾,莫之舟以为自己推开门是为了寻找“恨”的真相。
可真见到坐在窗前不修边幅抽烟的人,爱也好恨也好都抛诸脑后。
潜意识催促他该做些什么,必须对这份自己不理解的愤懑采取行动。
现在。
走进昏暗的房间中,莫之舟闻不到一丝香烟的味道。
却只觉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只属于回忆的烟雾,无形中在她坐于窗前的背影附着沉重的低气压,与记忆中的莫知行重合在一起。
莫之舟记得,莫知行以前和他说过,
“以你死犟的脾性,如果做了惹我生气的事,恐怕咱俩的关系一辈子都好不了。但没办法,谁让你是我弟弟,也就只有我能包容你了。”
不知道歉为何物,莫之舟也没有想过,除了大哥,自己还会绞尽脑汁从匮乏的经验中,寻找向另一人低头的方式。
茉炘生气了该怎么办?
走近和莫知行一样的背影,莫之舟蹲在视线中以手掩面的女人面前。
当初大哥是怎么原谅自己的?
心中呢喃,莫之舟与缓缓放下手掌的茉炘对视。
望着那双掩盖在黑发中晦涩的双眼,他单膝下跪,腰如同垂柳的枝丫迎着茉炘犹若冷风的目光微微前倾。
茉炘身上吹拂的温暖气息钻进胸腔驱散了冷意,莫之舟握住茉炘的手,贴在自己脸侧。
短发从茉炘大腿蹭过,最后枕在她的臂弯。
“茉炘,对不起。”
比莫知行纤细的手骨,也要更加柔软。
眼眸垂下的昏黑中,五感陷入的却是和莫知行如出一辙的气息中,拖着他的神经仿佛回到跪在莫知行面前的那一刻。
“大哥,你恨我吧,不要不理我。”
即使后来发现,莫知行的原谅只是因为自己和母亲长得相。
发现那些年的给予只是施舍。
莫之舟也无法否认,那些施舍带来的影响。
就像现在一样。
不理解爱和喜欢的自己,除了像讨好大哥那样讨好茉炘,没有其他选择。
“哥,我只有你了。”
与记忆重叠的话脱口而出,莫之舟闭上眼睛,握紧贴在自己脸上的手。
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哪里不对。
也没有注意到与脑袋相贴的臂弯僵硬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