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我能做的,我什么都愿意做。”窒息闷热的气团因为这句带着哭腔的话破散开来,丰川祥子转头,她的视野对上一双蓝色的瞳孔。那双瞳孔藏在蓬乱的亚麻色长发下。
“素世!”
丰川祥子想喊,但音节刚刚冲到舌根便凝噎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她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长崎素世。
长崎素世的眼睛紧闭,将脸埋进祥子的手背,大量透明晶亮的液体从她的脸颊滑到祥子的手上,又从祥子的手背滚落。
“素世!素世!素世!”丰川祥子心中呐喊着眼前正在抽泣着的女孩的名字,那些音节阻塞在她的喉管中,丰川祥子俯视着女孩,看着她拼命摇晃着自己的手臂,她张了张嘴,那些阻塞的音节全部吐了出来,变成另外一句话:
“你这个人,真是什么都只想着自己呢。”
冰冷的话语催化剂般让长崎素世有那么一瞬间暂停了哭泣,她抓着丰川祥子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丰川祥子甩开了她的手,转过头,双腿机械地向前迈步。
丰川祥子想现在就转身给素世一个拥抱,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关节灌了铅般沉重地继续向前走。
背后是长崎素世崩溃的大哭声。
“不。”
“不。”
“不!!”
眼前的景象完全破碎,丰川祥子从噩梦中猛地坐起,淡蓝色的发绺被汗水打湿黏在额角。后背与后颈已经汗湿,汗水浸入身下的床单与枕巾,映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连续敲击声将祥子的状态彻底拉回了黑暗现实,她看向自动铁门的方向。
寂静继续接管了室内狭小的空间,祥子只能听到自己因为心跳过速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声,她死死地盯着那扇铁门,就好像那是一扇连接地狱的门扉。
“?????!”
泰语的暴吼在门后响起,这声泰语比刚刚的敲击声还要响亮,分贝之高甚至让门都颤抖起来。祥子在曼谷度过了自己人生其中的15年,她当然能听懂那句泰语在说什么。通常嫖客在搂着那些纤细腰部的时候,他们总要轻笑着骂上这么一句话。
门外的走廊中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祥子听出那是野战靴踏在地板瓷砖上的声音。她知道,这是他们又来这里提人了,这些脚步声在她听来不啻于死神的呼喊,昨天这些脚步声在她的房间门前停下,丰川祥子以为是该到她了,可自己房间的铁门迟迟没有动静,她便蹑手蹑脚地扒住门窗向外窥探,看见人群的目标是正对门房间的阮阿嬷。
阮阿嬷年龄并不大,越南人,只是面容显得沧桑,让她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老了整整十岁,她让祥子叫她阿嬷。当时阮阿嬷与祥子都在同一辆货车上,卡马斯43118在曲折崎岖的山路上不断地调头,转向,以及剧烈的颠簸让瘦弱的丰川祥子头部不断撞击在身后锈迹斑斑的钢板上。
疼痛让她从胸口深处升涌而起一股难以忍受的恶心,当时她就扶着车斗后的挡板呕吐起来,尽管胃里没什么东西,但她还是吐出了一些胃酸,酸腐的味道令其他人纷纷站起身想努力离她远一些,他们对这个女孩并不包容,纷纷给予嫌弃的白眼。
但只有阮阿嬷并不嫌弃丰川祥子,她笑着坐到祥子的身旁,给祥子一些纸让她擦擦嘴,还让祥子的头靠在她的肩上,这样车身的颠簸给祥子带来的冲击就小了很多。
吐完之后的祥子感觉好了很多,她靠在阮阿嬷肩头,听见阮阿嬷轻声问自己怎么被绑到这辆卡车上的,又说她的家人应该着急了。对于阮阿嬷的问题丰川祥子只是干巴巴地讪笑。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阮阿嬷,她只觉得哪些往事反胃而又屈辱。
“一切的悲剧都源于那个混蛋!”这是母亲对祥子说的一句话,这句话中的“混蛋”便是她的父亲。
她听过父亲的一点往事。
丰川祥子出生在日本东京——那个后来成为亚洲第一的霓虹不夜城,巅峰时期市中心能买下整个美国的城市,她对东京的记忆早已被时间抹除了,因为她刚记事的年纪便随父母搬到了曼谷。
彼时日本经济泡沫彻底破裂,在住友生命当销售经理的父亲首当其冲丢了饭碗,中国加入世贸组织,欧美与日韩的产业链向中国与东南亚转移,大量日本人都跃跃欲试,南下香港台湾与东南亚捞取自己的第一桶金,其中就包括自己的父亲。
心思活泛,失业的父亲卖掉东京的住宅,带着母亲和她以及全部积蓄来到曼谷,怀抱狂热的淘金梦开办了自己的外贸公司。
“丰川外贸”在刚开始的岁月里确实赚到了一大桶金,丰川祥子的童年都是在通罗的别墅中度过的。
小时候性格孤僻的她最常做的事便是坐在落地窗旁数自己家庭院中花旗樱开了几朵,直到保姆把她抱走。初中直接入读泰国日裔精英群集顶尖的月之森贵族学校,并顺利升入同样是泰国日裔名流首选的羽丘中学。
后来,后来就是她从羽丘退学。
由美国次贷危机掀起的金融风暴毁灭了一切,让丰川祥子恍若大梦一场。
争吵,酒精,毒品,高利贷……
当阮阿嬷看到祥子闭上眼睛,两道泪从眼角流下时慌了,这个女娃刚才被众人白眼嫌弃没有哭,怎么自己一问就哭了。阮阿嬷觉得女娃应该是从中国,老挝,柬埔寨的哪些贫困山村拐过来的,她听说过有专门去这些山村拐卖长相好看的女孩。
心中油然生出同情之心的她给祥子操着不流利的泰语讲自己怎么被绑到这辆卡车上的,说自己的傻儿子不务正业,去澳门沉迷进赌博,最后房子赌进去了,借了上百亿越南盾的高利贷。给儿子娶的老婆也跟人跑了,老头子胃癌因为没钱治直接吞了安眠药走了。
后来自己决定去曼谷,在曼谷干了几年,钱都替儿子还债,一周前看到有招高薪工的,到了人家中介所给她端来一杯水,喝了之后她就沉沉睡了过去,醒来已经被扔在这辆卡车上了。
阮阿嬷还给她讲,说佛祖不会原谅这些坏人。
……
来到这片隐藏在莽莽热带雨林中的监狱后 ,祥子还为与阮阿嬷分别感到伤心,但当分牢房时,当丰川祥子看到阮阿嬷分到了自己的隔壁,自己差点叫出来,阮阿嬷也认出来她,两人只能在自由活动时间才能聚在一起寒暄一阵。
“莫慌,佛祖会救我们每一个人的。”
这是阮阿嬷常给祥子说的一句话,可阮阿嬷没有等到这一天。
昨天的脚步声在对面的房间停下,丰川祥子看着那些手中端着八一式自动步枪的士兵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与护士围在中央,士兵解开铁门上的指纹锁后怒骂着冲进去,里面还夹杂着阮阿嬷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