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贾珍进得后厅,王熙凤倒是一眼看得出他是真的伤心了。毕竟往日干练纵性,来去如风的贾珍珍大爷,这会儿哭得都佝偻了。
他自己年纪轻轻,杵着个拐杖,旁边宝玉扶着,从厅门口到堂中央不过十来步路,颤颤巍巍走了好一会儿。走到近前还要下跪行礼,慌得邢王两位夫人忙叫宝玉搀住,一迭声儿地喊人挪椅子来与他坐。
贾珍挥挥手止住搬椅子的下人,跟几位留在厅里的女眷陪笑:“侄儿进来,是有件事求二位婶娘和大妹妹。”
邢王二位夫人正准备问,贾珍己经从袖筒子里拿出了宁国府的对牌来:“婶娘自然知道,如今孙子媳妇没了,侄儿媳妇又病倒,府里没有个主事的人,一天下来里里外外忙乱得不成个体统。为了府里的面子,这场丧事场面上的顺利,怎么着屈尊大妹妹一个月时间,来这边料理照管些,场面上过得过去,也是一场情分!”
听完这话,王熙凤看着贾珍手上的宁国府对牌不由得两眼放光。可旁边坐着邢王两位夫人呢,她再高兴也只能硬生生地压下对于这权柄的觊觎。
按照辈分,邢夫人作为荣国府大房正妻,得最先发言。可这件事牵扯的是荣国府主事人,她挂上笑掩饰自己的难堪:“原来是为这个,你大妹妹现今在你二婶婶家里,你只和你二婶婶说就是了。”
这几年王熙凤作为贾赦和邢夫人的儿媳妇,却听从贾政和王夫人的差遣,当着荣国府的家。何况,王夫人和王熙凤都出身于王家,血脉亲近让平时王熙凤也或多或少地帮衬着王夫人这边。邢夫人没机会辖制儿媳妇,有些牵涉到银钱出入或者官面上走动的事情,往往还要和儿媳妇有商有量,就算自己没觉着什么,下边那些贫嘴多舌的婆子丫头也时不时撺掇一句两句,年深日久,就是没不和也积攒出些不合来。
邢夫人这边冒完凉腔,王夫人接着往下表演:“她一个小孩家家的,何曾经历过这些事!倘若料理不清,反倒叫人笑话,倒是再托别人的好!“
王夫人那点子算计,王熙凤跟着她学习了这几年,自然多多少少摸到了她的心思脉络——嘴里说的是拍人小犯错,实际上她才不怕王熙凤出错呢,她就是单纯的怕王熙凤权柄日重,可能与她分庭抗礼。毕竟王熙凤日常在荣国府当家理事,再隐蔽的操作,都要经过她的心神耳意,出了任何纰漏都能够被她迅速发现,然后敲打压制,表面上是高标准严要求只为了让她别给荣国府丢脸。可这会办事地点在宁国府,到底隔了一家人,她的触手没伸这么长,管控起来自然有些鞭长莫及!
贾珍当然猜不出这婆媳婶子侄女三人内心那些心思,只管一个劲地夸王熙凤:“大妹妹从小玩笑着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出了阁,又在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练了。我想了一两日,出了大妹妹再无别人了。婶娘不看侄儿,侄儿媳妇的分上,只看死了的份上吧!”
一提起死了的那位,贾珍忍不住眼里又滴下泪来!贾宝玉旁边搀扶着,只得凑近一点继续劝着。
邢王两位夫人相互看看,王夫人转过脸来看王熙凤。王熙凤咬了咬嘴唇,向着王夫人回话:“大哥哥说得如此恳切,太太您就依了他吧!”
王夫人递了个颜色给王熙凤,压低了声音暗暗问她:“你觉得自己可行么?”
王熙凤回了姨妈一个肯定的眼神:“毕竟外头大的礼节都有定规,大哥哥照着规矩看着就行。我不过是在内院里规整一下下人,照管一下要补充给前头的东西。其实和在那边府里的规程是一样的!”
王夫人听她这样说,这才算是彻底放了心,对着满心满眼殷殷之色的贾珍点了点头。
贾珍看见王夫人应允了,忙将对牌交给宝玉,宝玉硬送到王熙凤手里。贾珍在那里是喜得又是陪笑又是作揖,一叠声地说:“大妹妹喜欢怎样就怎样,要什么只管去取,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总要场面上好看才是……”
王熙凤笑得得体,得体地掩盖了自己对于贾珍的讥诮——当然要场面上好看啊,贾珍在前面把场面己经撑到了极致:
大厅上,一百单八众禅僧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之魂,用以忏悔亡者之罪;
天香楼上设了一坛,由九十九和全真道士,打七七西十九天解冤消业醮;
秦可卿停灵的会芳园,除了那个认作义女,在那里戴孝守灵的小丫头宝珠,还有五十高僧,五十道士,摆了对坛做法事;
前头看过了几副杉木板,贾珍嫌弃做棺椁太寒酸了,被有心人听了去,怂恿着薛傻子把坏了事的义忠老亲王给自己百年以后准备的棺木原板拿来示好。薛傻子脑子不好使,大哥哥你倒是真的敢用。那是八寸厚的樯木原材,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可作叮当若金玉之声。这种规格的原木,都是亲王和皇室级别才能在禀明内府,得到内府应允之后才能使用的。贾珍图一时好看,现在用起来是场面煊赫,可这最后成了以后朝臣弹劾贾珍的一项罪证,更成为了皇帝定罪贾家的一条有力证据。
笑着送走贾珍,过一会儿邢夫人和王夫人带着宝玉也回府了,王熙凤推脱自己要在这边府里呆一会儿,找个空闲安静的房间想想如何管理宁国府这摊子事情,就留了下来。
天色看着暗了下来,王熙凤坐在这所三间一所的抱厦里,阳光退出了屋子,一如她此刻阴云翻滚的心情。
外面的人己经被知会了不要过来扰了二奶奶的清净,所以,这会儿这周围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前面飘过来的哀哀鼓乐,隔得远了,听起来就更显得凄凉。
宁国府的问题,他上辈子就处理过了,不过是人口混杂,事无专责,滥支冒领,家人豪纵的勋贵人家老毛病,处理起来费不了她多大功夫。仔细算起来,其实宁国府内里乱成一锅粥的根源,其实就在贾珍一个人身上。他自己纵情恣意,由着性子花费,旁人只能看着,却一句不敢置喙。
毕竟尤氏不过是个续弦,娘家不仅仅没势力,大部分时间尤老娘带着尤二姐尤三姐还得指望着贾珍的银钱支援过日子。贾蓉虽然是他亲儿子,可亲娘不在了,尤其是亲娘死得不大体面,外公舅舅这边没脸干涉贾珍的作为。他又没有兄弟姊妹做个依靠,纲常压在头上,只能一味逢迎着贾珍这个老子,由着他打骂随意,半句都不敢分辨。
其实,王熙凤就算知道这些弊病,一没规矩要她一介内宅妇人来比比划划教身为族长的贾珍如何统辖府邸,二来,她现在目标明确得很,就是用尽所有办法,给未来败落以后的巧姐儿安排一个足够她衣食无忧,平安终老的地界儿,保住她不被汹涌的末世浪潮吞没。
王熙凤是个内宅妇人,打小当作男孩儿教养,可只学会了男孩儿的淘气,到底没读过书,这几年管家看账,从账本上现学现用,些须认得几个字,平时看账记事都嫌吃力,何况是如今需要她放远目光,去规划女儿的人生道路。
以她这些年管理荣国府的经验,要想避免上一辈子那样被皇帝一锅端的结局,能够留存下来的,好像还真的只有秦可卿托梦给她所言——祖坟周围多置田产,最好设立一个庄子,以备祭祀供给的费用。有条件了,把族里的私塾也设立在附近,归入祖坟产业。毕竟朝廷有法令,像贾府这种王侯延续下来的大家族,规制里祖坟墓园可以有三十到五十亩的私田,而且这个规模还可以有着皇帝主观意识有所扩大或者削减。内府法规规定了,只要不是全族通敌叛国,起兵造反,墓园都可以保证不被抄没,其他财产一股脑儿被朝廷收回去了,这点土地还可以保证败落的家族子弟有个栖身安命之所。
至于私塾家学,每个家族都有,可是距离远了,在抄家的时候房产可能被抄没,如果归于祖坟墓园产业,查抄的时候保留下来的可能性更大些!这样的私塾存在,只要家里有读书刻苦的后代子弟,总能通过科考应试,重新振兴家族的。最起码,家学私塾可以收徒授课,多多少少可以为家族保留一些名气,添补些许费用。
好像是从话本子里听闻过,古时候一个贪腐至极,罪行举世无双的丞相,惹恼了皇帝,被皇帝杀了儿子,抄没了贪来的全部家产,他八十几岁灰溜溜地回了家,靠着家族仅剩的几十亩墓田收成和留存下来的家族祠堂栖身,居然活了个寿终正寝。
买地。
以王熙凤的财力,别说祖坟周围的三五十亩,就是买三五十顷田地的钱,她都可以立马拿出来,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看荣国府里的地契和买卖土地的其他契约,现今这京城周边的地价高于其他所有地方,但是价钱高,也总有个价。王熙凤记得这些年上等田地的底价是每亩十五两到二十两,加上朝廷的捐税,买卖缔结契约的约税,每亩地二十五两银子,她也是给得起的。
可现实问题是,这田地,能够归于贾府,但是不能保证最后能不能留存下来。三五十亩的田地,在贾珍的眼里,就请那些勋贵子弟吃一顿饭;在大老爷贾赦眼里,也就一个姿色平常的小妾;在二老爷贾政头脑里,哦,二老爷头脑里没有这种俗务;在邢王两位夫人眼里,不够给家里丫头换一季衣裳;在自己丈夫贾琏琏二爷眼里,那,又是给某个姘头的一套头面首饰……
贾府这些主事的人,面对三五十亩田地,一边不屑一顾,一边肉少狼多。她们都看不起这点钱财,但是这点钱财放在她们面前了,也不妨碍她们为了这钱财,打得花样百出,头破血流。
归根结底,这事儿,不能让她们知道。可如果不能让她们知道,王熙凤个人又没有能力去购买哪怕是三五亩的田地。毕竟,律法规定,土地买卖要经过族亲,里保,当地官府好几个方面一齐出面,相互见证。
王熙凤一个深闺妇人,不可能像那些复活之后推着小车沿街叫卖,或者孤男寡女就跑大街上租赁一间铺子随便卖个什么东西,开业第一单就遇见命定的真命天子一见钟情。而上天见怜的是,那真命天子就算不是天子,也是摄政王,暗卫首领,某个开国功臣家里下一代前途无限的子弟……等等的,嗯,奇思妙想。
王熙凤生活的年代,这样的事情,要不是疯子的臆想,就是要被官府以有伤风化抓去打板子的。而且,这个年代,挨板子的不仅仅是那个抛头露面的不良妇人,还有她家族里主事的男人,以及敢租铺子给她们的中介,铺子的原主人,以及敢给她们供货的供货商!
所以,就算是王熙凤掏钱买了田地,契约也落不到她手里。没有明确契约保护的田地,指不定哪天就被人悄无声息地吞了下去。
她想到了一种办法,就是她自己坐镇荣国府,在外面扶植一个代理人,通过这个代理人在外面收购土地,管理田产,完成这个任务。
可王熙凤搜肠刮肚把自己身边的人挨个衡量了一遍,却苍凉地发觉,自己其实根本无人可用。
前面说过的,这事儿不大可能交给贾府里沾亲带故的子弟。贾家的子弟再如何隐蔽,总会被看破这块地的归属,而外面的人,可除了王家首属的几个亲戚,外面的人王熙凤见过认得的人,也没几个啊。
王家的首属亲戚,王熙凤只有一个叫王仁的哥哥,和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现在还在南方金陵城老家呆着。一天无所事事,就靠王熙凤给钱养着。
而且,王熙凤看不起这个哥哥,尤其是在经历过上一辈子他不仅仅侵吞了自己所有私下的积蓄,还把自己女儿,他的亲侄女卖入烟花巷这种事之后,王熙凤对自己这个哥哥是彻底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