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门,还没看几眼,王熙凤就看出尤氏是在装病。
坐在尤氏的床边,礼节性说了几句话,王熙凤就更进一步察觉,尤氏也看得出王熙凤看出了她在装病。
装就装呗,高门大户的女人们,谁不是百亿影后呢,谁不是按捺着恶心在装尊贵呢?于是,两个女人,都嘴上不说,心底门儿清。但是一堆仆妇下人看着,她们就还得摆出合适的姿态表情往下演。
于是,顺应剧情,尤氏哭天抹泪儿地回顾秦可卿往日待自己如何尊敬,自己又待她如何如何,说得多了,自己还真代入进去了,后面是实打实的为往日婆媳情谊洒了几点伤心泪。
王熙凤陪着她伤心,适当的在尤氏情绪跟不上的时候,提几句秦可卿和自己的情谊来给尤氏找个想接下去的话的空档。于是这一递一接,宁国府当家主母在哭,荣国府当家媳妇在叹,里里外外都感慨,这娘儿仨果然是感情甚笃。
突然,外面传来一个女孩子哀哀的哭声,打破了房里的安静。
王熙凤脸色微微一凛,冷声问道:“什么人不知礼数,惊扰了你们奶奶的安静?”
门帘子一掀,后院管事的婆子走进来,毕恭毕敬地回话:“是过世了的蓉大奶奶的一个小侍女,叫宝珠的。因为发现蓉大奶奶贴身侍女瑞珠殉主了,过来禀告。”
王熙凤一边听着禀告,侧眼看见尤氏听见“瑞珠殉主”几个字的时候,背脊梁明显震动了一下。
婆子禀报完,尤氏埋头思索了一下,发话到:“瑞珠是个孝顺的,你们就把这事儿往前头去告诉大爷。然后问一句宝珠,如今蓉大奶奶不在了,她是回秦家还是怎么安身,我们都依她!”
婆子出去了半刻,回来禀告:“宝珠那丫鬟感念蓉大奶奶平日的照拂,感激奶奶的处置,愿意为蓉大奶奶摔丧驾灵……”
“好奴才,”听到这里王熙凤忍不住赞了一句好,看了看尤氏的神色,她抢着开了口:“把这丫头的这点念想也讲给你们大爷听听,如果大爷愿意,就把这丫头的心愿赏给她好了。”
那婆子听了王熙凤的话,转头看着躺在床上的尤氏。见尤氏轻轻点头确认,才下去找人给前头贾珍传话。
这件事岔了一点时间,看着外面天色放亮,王熙凤想着己经到了荣国府那边需要自己当家理事的时辰,于是跟尤氏告别,临起身都还在对她关怀备至:“你这胃疾吃东西要仔细,要不然我从那边给你带些清粥小菜,你拣吃得下的吃几口。如今蓉儿媳妇没了,你要再不养好身子,下头人没了主心骨,这府里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呢!”
出得门,在夹道里边走边问前头的情形。宁国府的下人也没瞒着王熙凤,一个口径地说,珍大爷听闻瑞珠宝珠的事情,也称赞两个好奴才有情有义,叫把瑞珠认作蓉大奶奶的义女,以孙女的规格入殓,跟蓉大奶奶的棺椁一起停在会芳园登仙阁里,宝珠就在灵前披麻戴孝,随起举哀。以后就是给蓉大奶奶守墓看灵,也是当义女的名分供养了。珍大爷看着这俩丫头,又怀念蓉大奶奶平日里的好处,在前头伤心过甚,己经有点走不动路了。亏得宝二爷叫人拿了拐杖子给撑着,他自己贴身搀扶着,旁边一群清客相公帮着看顾着,这样子,珍大爷还在强撑着安排丧仪各色布置;
“蓉哥儿呢?”
不问倒好,一问所有人皆摇头不知。
王熙凤眼光扫过跟着的宁国府下人,目光如电,看得那些人一个个低了头不敢作声。
当家媳妇过身了,作为公公的贾珍伤心过甚,哭得跟死了老婆一样,一点没有老公公的稳重;作为丈夫的贾蓉却无人知其行踪,躲得谁都不知道他有没有伤心,一点没有身为丈夫的担当。
这父子俩一个哀伤太过,一个不见哀伤,怎么看都和该表现出来的场面上的情绪不符。
看着天色大亮了,王熙凤看时间仓促,自己来不及去跟邢夫人王夫人告别,就派了腿脚快的丫头去厅上禀告了一声。跟着贾宝玉的人也过来回话,说珍大爷伤心,家里贾代儒贾代修这两个旁支里最有辈分的老爷子都己经来了,其他同辈份小辈分的亲属也陆陆续续地汇聚了过来,宝二爷看蓉哥儿不在跟前,他要帮着珍大爷应付这些族亲,不好走开,就留下来陪着珍大爷见客迎送了。
王熙凤知道贾宝玉自己当家做主是个棉花耳朵,但是帮着别人出主意倒是一把好手,也就不强扭着要他回荣国府了。叮嘱了跟着宝玉的人几句:“好好听二爷吩咐,人多跟着二爷的时候看着点,注意不要被人冲撞了”王熙凤就坐上来时的车,一路骨碌骨碌地回了荣国府里。
老太太房里正在吃早饭,外面二三十个丫头端菜端茶一字排开,里头贴身丫头上菜递水,虽然忙乱,但是里里外外鸦雀无声。
老太太讲求食不言寝不语,所以这会儿桌子上坐着老太太,二姑娘迎春,三姑娘探春,西姑娘惜春,旁边走动着布菜添饭的大嫂子李纨,就听见衣裙的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声,以及轻微的餐具碰撞声,余下都没有多余的声响。
王熙凤在门口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应该是贾母身边的丫鬟禀告了,里面很快就吃完。三个姑娘行礼告退,一齐回了王夫人的院子。之前三春姐妹随着老太太住在这个院子里,但是林黛玉来了之后,贾母心疼外孙女儿就把碧纱橱里的空间收拾出来,住了林黛玉。贾宝玉闹着和林妹妹亲近,就自作主张地在碧纱橱外面安置了自己的一间房。于是,三春姐妹住不下,老太太发话就把姐妹三个交给二太太王夫人教养,三姐妹搬到王夫人院子里住下。
今天王夫人天不亮就去了东府,所以,三春姐妹起身就来了贾母的屋子,和老太太一个桌吃早饭,吃完饭又匆匆回了王夫人的院子。
看见三个未谙世事的小姑娘离开了,王熙凤赶忙进去,把东府这边的事情言简意赅地,拣重要的,汇报给贾母老太太。老太太边听边叹气,听到贾珍那表露出来极端不合适的伤心过度的时候,老太太明显叹气的声音都变了。
正对着老太太汇报工作的王熙凤和站在老太太身侧伺候的李纨都察觉了,两个人眼睛一碰,也就明白了老太太心里对这事儿不满的态度,但是,毕竟是东府自己的家务事,老太太生气一下就好,倒也没有越俎代庖地去管教这件事的打算。
王熙凤汇报完情况,就站在地上等贾母的示下。屋里就三个人,老太太怕风怕凉,屋子外面都包裹着厚重的格挡,屋里也层层屏风物件儿堆砌起来,虽然是高屋大房,但是清晨的光线照不进来,整间屋子阴沉沉地飘着沉闷的窘迫。
“凤丫头,你今天交待完府里的事情就去东府陪陪客。那边太太病者,这边大太太不大会说话,二太太又不大说话,还得你去陪着见见赶来拜祭吊丧那些女眷,把场面上照顾周全了。”贾母斜靠在贵妃榻上,语气迟缓,但是说出来的话细致周详,滴水不漏。
“珠哥儿媳妇,”顿了顿,贾母招呼了李纨一声,李纨连忙站到王熙凤身边,也垂头仔细听老太太的安排:“你是寡居之人,这种事你不能出头露面,就留在府里。二太太这几天估计都没工夫照管三个丫头,珠哥儿媳妇你就照顾几天。”
“是。”李纨没有多余的话,只管一味的低眉顺从。
从贾母这边出来,还没回自己的小院儿,就看见一水儿荣国府当值的丫头婆子管事娘子在夹道里站了老长。按照王熙凤的作息时间,平日里卯时就开始在她那个小院儿里理事。今天去东府耽搁了时间,晚了足足一个时辰。
于是,王熙凤往主屋里当堂一坐,下面流水一样的婆子丫鬟进来奏事汇报。王熙凤心里有气,下头的那些人察觉了,个个吓得噤若寒蝉。于是,平时一个半时辰的事情,今天一个时辰就处理完了。
等奏事回话的丫头娘子们都下去了,王熙凤依旧端坐在自家椅子上。不一会儿,丰儿带着一个小厮走了进来,是早上跟着过去东府的小厮,平儿察觉王熙凤对东府几个主子的态度起了疑,暗中安排下在外头打探消息的自己人。
看见端坐的王熙凤,小厮顺势就要跪下磕头。王熙凤懒洋洋的一挥手,轻飘飘撂下一句话:“你就站着说……”
“是,回奶奶的话,东府现在下人传得很邪乎。最多的传言是说小蓉奶奶并不是病了这几年身体虚耗死的,说是,说是……”
“是什么,快说!”平儿一早上跟着王熙凤两头乱跑,这会儿也有点耐不住性子了。
“说,是因为蓉大奶奶和珍大爷,他们俩有…………”那小厮抬头看了周围几个王熙凤的贴身丫鬟,当着这几个没婚嫁的小姑娘,没敢把话说明:“前几天,太太日常整理珍大爷的衣物的时候,发现了蓉大奶奶的一枚珠钗。就找蓉大奶奶身边的瑞珠来问,瑞珠说确实是蓉大奶奶的东西,但是前几天丢了。太太也没准瑞珠把珠钗拿回去,估摸着瑞珠心里疑惑就把丢了的珠钗在太太手里的事情跟蓉大奶奶说了。这一下子,本来就病着的蓉大奶奶彻底惊吓着了,昨晚上,瑞珠过来伺候,发现蓉大奶奶在房里自缢了。她本来要去喊人,结果撞见了偷摸去了天香楼蓉大奶奶屋子的珍大爷,前因后果一对照,了解了里面事情的瑞珠吓得当场撞墙就死了。珍大爷后来找人把蓉大奶奶放下来,说是蓉大奶奶病得太久虚耗死的!“
王熙凤越听脸色越发铁青,等小厮说完,她坐在椅子上周围三步以内都是寒风凛冽。平儿大着胆子问小厮:“这事儿的流言只是在东府传,还是我们自己府里?”
小厮见王熙凤脸色,吓得连忙跪了下去,一个劲儿地叩头:“这事儿在东府下人里传得沸沸扬扬,我们府里也有几个人在私底下说!”
“别人府里怎么说我管不着,但是,我们自己府里,只能是蓉大奶奶病了这几年,身体亏损严重,油尽灯枯死的!”王熙凤咬着银牙开口,话语如同一阵寒风在屋里来回冲撞,听得身边这几个伺候的人个顶个的心里发虚,背后发凉:“我们府里谁敢再乱说,我也不赶他们出去,只是要他们的舌头!”
“是,是,是”小厮听见这话,吓得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奶奶说蓉大奶奶是病没的,府里下头就只有一条舌头,只会说蓉大奶奶是病没了的……”
“嗯,聪明,”王熙凤满意地看着小厮的表现:“平儿,赏他一吊钱。你回去做自己的事吧,以后,奶奶还有其他事情找你做呢!”
小厮听见有赏钱,心里乐开了花,听闻以后还有事情找他做,更是喜不自胜。站起身来,也不怕王熙凤正在发怒了,从平儿手里接过赏钱,千恩万谢地去了。
王熙凤还记得昨晚上梦里,那个可卿较弱哀怨的样子,那些话记得七零八落,但是王熙凤听得出可卿对于整个贾府未来的担忧。
至于现实里,贾珍与秦可卿的私情,王熙凤相信有,而且坚信,这件事罪过在于贾珍。
秦可卿出身不高,娘家无靠,在宁国府当家是耗费了所有心力才管理成如今这模样。可上头有不管不顾的公公贾珍,婆婆尤氏本来就是贾珍续弦,贾蓉是前头夫人生的,也就和尤氏是官面母子,没啥实质性感情。所以,尤氏平时也辖制不住贾珍的行为,只能顺从自保。下头泼妇刁奴一堆,王熙凤知道那些下人,你对他好他们会得寸进尺,秦可卿管家又不敢用强硬手段,于是宁国府内里乱得不成样子。
贾珍在最上头一味胡搞,尤氏无作为,贾蓉只会迎合他老爹,得罪人的事情全压在秦可卿的肩头,就是这样,贾珍的咸猪手还伸到了她的身上……
原来那天晚上,焦大那个老东西骂的“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真的是事出有因。养小叔子的是旧事,着落在连族长都不当,只在城外道观里炼丹修道的贾敬身上。扒灰的事情,一说出来估计就引起了尤氏和贾蓉的疑心。这种事就怕有人当真去查,大家族内部藏污纳垢,一查一个准!
尤氏应该是那天晚上起了疑心,可从当初几个太医给秦可卿诊脉看病时候,贾蓉那咸淡不一定话语就看得出来,这两口子之间有了不小的嫌隙。当初只觉得是秦可卿病久了贾蓉的不耐烦,现在听这些流言蜚语,估计那时候贾蓉己经知道他亲爹和自己亲爱的媳妇有了私情,不敢对他爹支吾一句,只好憋着气希望媳妇儿早点去死。
王熙凤此时两世为人,知晓了许多前前后后的事情,看着今天贾蓉不见人影的现状,想着后来,他跟着贾珍贾琏去勾搭尤二姐尤三姐的时候,那涎着脸的德行。
呵呵,男人…………
王熙凤忍住了想骂人的冲动。心里把东府的这帮子男人都看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