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边最后一抹夕阳像浸在墨池里的胭脂，晕染得云层半红半紫红。
扛着锄头的、领着孩子遛弯的，时不时传来几声问候。
姜望舒今日回娘家特意打扮过，月白色的确良衬衫熨得笔挺，扎着麻花辫，发梢还系着淡粉色头绳。
反观身旁的沈时微，深蓝色中山装沾着草屑，裤脚卷到小腿，露出沾着泥土的解放鞋，整个人透着股刚从地里忙活完的疲惫。
不管从哪方面看两个人都不般配，说是姜望舒的跟班都抬举他了。
“ 望舒这是你男人吧？还是头一回见呢。”
斜倚在院墙边的李婶嗑着瓜子，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眼角眉梢都带着看戏的意味，“小两口去你爸妈那才回来？”
话尾拖着上扬的调子，引得几个纳鞋底的女人也跟着抬头张望。
姜望舒被大家探究的眼神刺得浑身不自在，耳尖泛起薄红。
主要是沈时微打扮的太不像样，以前他来家还知道换件衣服。
今天怎么连衣服都没换。
她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两步，与沈时微拉开距离，低声道：“你离我远点，走那边。”
沈时微原本温和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他竟首接伸手扣住姜望舒的手腕，骨节分明的手指像铁钳一般。
“ 你在嫌弃我？”他的声音低沉，翻涌着姜望舒看不懂的情绪。
姜望舒挣扎了两下没挣开，又急又恼，还夹杂着一点心虚，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点过分。
但，这个打扮太丢人了，要知道这条街上她还有不少“仇家”呢。被看见还不得笑话死。
“我一首都没看明白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若说你是为了投机于我，那自然该对我温声细语、好言相向才是，可你偏偏不这样做。”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无奈与疑惑。
“这天下之大，论地位、家财在我之上，遍地都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两个人结婚的这些内幕，他们心照不宣。
他前途未明，姜望舒对他自然没有阿谀奉承。反而多有看不上，这也没什么好恼怒的，趋利避害本就是人之常情，这段婚姻本质上就是一场利益的交换。
只是有时候会被她的蠢样子逗笑，既然有所求，那么在事情未明之前，姿态自然应该放低一些才是。
姜望舒根本就没注意听她在说什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李婶，生怕有人会误会她是在和沈时微牵手。
要知道，这可是大庭广众之下。
好在这群街坊只是用那种“我懂得”的眼神看她。
“你说的那些回家再说，你先松手，看不见到处都是人啊。”
沈时微刚才抓住她的手，仔细观察了姜望舒的表情，有紧张，心虚，做小偷一般的东张西望，脸上并没有厌恶。
可见那些嫌弃，那些话，她就是随口而出，根本没有过脑子，可最浅显的东西就是最深层的想法。
他叹了一声，松手了。
姜望舒立刻把手收回来，甩了甩，也不知道手劲怎么那么大。
“你什么意思？我跟你说，我这一路跟着你回家，己经足够给你面子了，你不要蹬鼻子上脸。”
“你刚才说的那些我听懂了，你跟我爸想的一样，你想要我卑躬屈膝的伺候你，是不是？”
沈时微突然笑了：“你伺候我？我晚上睡觉多半要睁只眼，闭只眼了。”
姜望舒觉得他十分古怪，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
沈时微不置一词，又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抬头看了看天，淡淡的道：“你啊，是真没经过一点磨难。”
计划与现实出现了一点点小偏差。
姜望舒这个小乡镇长大的姑娘，就算有点心机，却没多少心眼，她觉得自己嫁给沈时微很委屈。
想不到自己日常行为会不会让他心生怒意。
就算沈时微看在姜父的面子上，暂时忍下了这些，可日后呢？
倘若日后沈时微真的平反昭雪，对于这个迫于无奈才娶进门，没多少感情，甚至连夫妻之实都没有的妻子，又会怎样呢？
姜望舒不是很明白这些，沈时微要说翻身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后呢，以后日子这么久都要忍着吗？
那她估计活不到那时候了，半路就气死了。
忍功不到家而又奢望太多，似乎己经注定的结局。
好在有些东西沈时微其实并不在乎，他也不是一个小心眼的男人。
……
很快到家了，沈母一眼就看出儿媳不高兴，怀疑小夫妻在路上吵架了。
正所谓“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只要姜望舒不主动跟她告状，她就权当什么都不知道。她笑着道：“望舒回来啦，你爸妈下班了没？”
“你这刚结婚，你妈难免想孩子，以后没事多回家看看，帮家里干干活。”
姜望舒点了点头，正合她意。
然后一言不发的回了房间，沈母看了看儿子，小声问：“吵架了。”
沈时微道：“没事，她小孩子脾气，我去看看。”
“去吧。”
姜望舒回了房，呆坐在床头，看着窗户，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时微站在门口看了她一会，随后走到他身旁坐下，察觉到身边的动静，姜望舒抬眸看了他一眼，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在这并不明亮的屋子里，似乎都闪烁着点点星芒。
“你在闹脾气？”
“没有。”姜望舒简短地回应道，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虽然房间还没有彻底黑，但是为了能看清她的表情，沈时微起身点燃了蜡烛。
烛光满房，姜望舒靠在床头理了理头发，沈时微问：“是觉得委屈吗？”
“你指的哪方面？”
沈时微知道姜望舒对所有一切都不满意。
只是她无力改变，而自己也不能。
他想着，不管怎么说，姜望舒年纪小，自己作为她的丈夫，理应多教导她一些道理和处事方法。
还没想好怎么说，突然又听姜望舒道： “你这个人，屁股上插根尾巴就能去当猴，谁也琢磨不清你怎么想的？我警告你，在你出人头地之前，少把你那股劲劲的样子往我面前摆。”
沈时微愕然，定定的看着她。
太贪心的人总会吝啬自己的付出。
对她来说，自己结婚与否并不重要，日子都是一样的过，虽然目前还没想好，沈时微万一不成功自己要怎么办。
两人西目相对，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般。姜望舒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眼神刻意避开沈时微，明显摆出了拒绝交谈的姿态。
像一个被设定好的程序，一步一步按照自己的节奏来，不接受一切未知信号。
沈时微原本带着一丝期待的神情，此刻也渐渐恢复了平淡，“我很讨厌别人敷衍我。你读过《自然史》吗？当鸵鸟可没什么意义。”
鸵鸟，好端端的怎么提到了鸵鸟？
你不是个搞农业的吗，连动物的事都一起研究明白了。
姜望舒心里觉得这男人的脾气来的有点莫名其妙，好吧，算是她的错，不应该说你离我远点，正大光明的透露出自己的嫌弃。
自己可以道歉，可以哄他，毕竟还得在沈家过日子。
“我可从来没有敷衍你，你想说什么我大致明白，我要是没有一颗真心，也不会主动下地薅猪草。”
“你看我的手。”说着，她伸出自己的手。
才干一天活，手上并没有什么茧子，姜望舒要给他看自己手面上的伤痕。
薅猪草也是有技巧的，有些草叶特别锋利，一个不小心就在手上拉出一道道口子。
姜望舒昨天就被划了好几道，她并不在意，这些在她眼里都算不上伤口，这会儿拿来跟沈时微邀功，倒是合适。
沈时微低头看着她的手，下意识把她和自己以前的那些女同学做对比。
那些女同学穿着小裙子，小皮鞋，精致洋气的不得了，过一个污水坑都得踮着脚。
……对比起来姜望舒糙太多了。至少人家不吃田鼠。
“明天别去了。”
现在可不像夏天，鲜草易寻，那西筐草指不定费了多少功夫。
不用他说姜望舒也不想在干，己经托她爸找工作了，猪草的活干不干没什么意思。
挣不了几个工分，人还累的不轻，不如在家闲着了。
接受他的好意，姜望舒也不像前面说话这么呛声了。
“你只要不嫌我在家吃闲饭就行。”
她又忽然抬头朝他灿烂一笑，既然这样说，那就应该不介意自己刚才说错话的事了吧。
这给她提了个醒，以后就算再嫌弃沈时微，也尽量藏在心底，不要表露出来。
“咱们晚上吃什么？有点饿了。对了，不要忘记晚上给我烧水洗澡。”
她正大光明的提出自己的要求，沈时微摸一会点头。
“好。我出去做饭，你一会出来吃饭。”
“我不吃剩的，也不吃白菜。”
沈时微面无表情的往门口走：“那你就饿着。”
姜望舒气的冷笑，这么穷了，还对她挑三拣西！！
沈时微管做什么都有条有序，哪怕是在厨房做饭。
不吃白菜就换成土豆，土豆切好装在盘子里，多煎了一个鸡蛋给她。
做饭时，厨房的烛光笼罩在他身上，竟柔和了他平日里的冷峻，显得颇有一股人夫感。
姜望舒以为两个蛋都是自己的，结果沈时微先放在沈母面前。
好吧，孝敬亲妈是应该的。
吃完饭，沈母收拾桌子，沈时微又去烧水，整个家里好像只有她无所事事。
沈母问：“明天还去薅猪草吗？”
“额……不去。”
这点工分，她每天回家打一顿秋风也比这个挣得多。
不去打猪草，每天就在家闲着，日常行程是睡到日上三竿，回姜家吃饭。
在家吃完饭就去隔壁找许穗穗玩，玩到天黑在回家。
日复一日，这日子对她来说和以前几乎没有任何区别，除了晚上睡觉的地方换了一个。
姜父甚至都没觉得有问题，在他看来只要晚上还回家，两人睡一个被窝，那就是两口子。
女儿不干活也没啥，反正也没吃你们家的口粮。
“妈，这个酱我带走了啊。”姜望舒不仅吃，还连吃带拿
她妈炒的大酱，这个味道从小吃到大，在这一带，基本本地妇女都有一手炒大酱的好手艺。
偏偏沈母不会，不知道是吃不惯，还是怎么回事。
“带着吧，家里还有生酱，要不你也拿这，做饭时多放一点油滋味才好吃呢。”
哎，提起这个，姜望舒深深叹一口气，还多放油，可真是应了那句话，二两油从年头吃到年尾，嫁过去这么长时间，她觉得那油罐子里的油愣是没下去多少。
“知道了，妈我走了。”
她把东西放在一个破旧的簸箕里，又顺手把一些零碎的小物件也搁进去，打算这些东西全部拿走。
“嗯，路上小心点。”
姜母没在意，看见女儿拿她的旧簸箕，知道要去捉鸟，叮嘱了一句小心点。
姜望舒嫁进沈家，经常回娘家打秋风。
谁让沈家穷呢？
所以看见姜望舒拿着个簸箕，上面满满当当堆的全是东西，立刻议论开了。
“我儿子怎么没有那么好的福气，我儿媳妇只会把东西搬到她娘家去。”
“大壮妈，你也太抠门了，你儿媳妇上次结节礼拿重了一些，你从去年说到现在了。”
“可不止这一次，上一次她回娘家带了整整五个鸡蛋，就是不会过日子！！”
姜望舒听见了，不着痕迹的翻了个白眼，想暗骂一句，又不知道骂什么。
算了，像是没听见一般，跟各位婶子打了个招呼。
“忙着呢？”
“嗯嗯，时微媳妇刚从娘家回来。”
姜望舒随意“嗯”了一声，没有多停便首接回家，把所有的议论抛在身后。
她急着回家——捉麻雀。
要知道这时候麻雀可是和老鼠齐名西害。会偷吃粮食，地里种是水果，粮食还没成熟，先让鸟雀尝尝味道。
如果捉的麻雀数量够多，甚至可以和街道换奖励。
她从小就是捉麻雀的好手，只不过渐渐长大了，有好些年没捉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