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丝裹着寒意渗进窗缝,打湿了窗台上的菊花。
外婆的呼吸声越来越轻,像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烛火。
星星跪在床边,紧紧攥着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试图用体温捂热正在变冷的指尖。
“囡囡……”外婆突然费力地睁开眼,浑浊的瞳孔里映着星星憔悴的模样,“别哭...…”话没说完,她喉间便溢出断断续续的喘息。
星星慌忙俯身,将耳朵贴在老人唇边,只听见她气若游丝的呢喃:“把...…把我埋在山坡那里…...”
苍老的手骤然垂落。
星星瞬间涕泪横流,不断地重复着“外婆别睡”。
她颤抖着伸手,去探老人的鼻息,指尖触到的却是一片冰凉。
窗外的雨突然滂沱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混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喊。
这锥心之痛,既是她此刻痛失至亲的剜骨之恸,也掺杂着原主那些未曾消解的遗憾与愧疚。
外婆去世了。
料理后事的那些天,星星如同被抽走魂魄的木偶,在灵堂惨白的烛光里机械地挪动。
她跪坐在冰凉的青砖上,颤抖着将崭新的蓝布衫抚平在外婆身上,又捧起那双千层底布鞋。
鞋子是乡亲们从市场买来的,但鞋面上的雏菊花,是星星一针一线亲手绣的。
她流着泪,轻声说:“外婆,漂漂亮亮地走吧..….往后的路,再也不会有病痛纠缠您了。”
医院走廊的白炽灯泛着冷光。
随着手术室红灯熄灭,做完手术的苏悠被缓缓推出。
凭借人脉与手段,身为总裁的陆胄终究为她寻到了合适的肾源。
病房内,陆胄捏着术后检查报告,指尖将纸张边缘揉得发皱。
病床上的苏悠尚未苏醒,苍白的手背扎着留置针,透明的营养液顺着导管缓缓滴落。
恰在此时,手下匆匆传来老人离世的消息。
在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里,他愣住了,整个人仿佛化作一堵沉默的墙。
良久,他转头看向陆荏朗,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去准备些丧葬礼金,以陆家的名义送过去。”
陆荏朗捏着手机,指节有些泛白,犹豫着开口:“爸...…都这个时候了,她还会收我们的钱吗?”
陆胄转头,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重重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里盛满疲惫:“收不收是她的事,这是我们该尽的情分。”
那道年轻、明丽的身影,这几个月一首烙印在他心底,无论怎么驱赶,都固执地盘旋不去,搅得他心口发闷。
次日,苏悠缓缓转醒。
陆胄注视着她苍白的脸色,语气平淡地说:“老太太走了。”
不出所料,苏悠愣怔半晌,旋即挣扎着,想要起身:“老公,我要去看看..….”
陆胄心头微动,面上做出一副担忧的样子,点了点头。
宁静的小山村下起了牛毛细雨。
星星戴着孝布,拿扫帚扫着院里的落叶。
风一吹,几片新掉的叶子又打着旋落下来。
她弯腰捡起来,抬头看见院门口站着几个人。
陆胄脚边沾着泥点子,手里攥着皱巴巴的纸巾,嘴唇动了动,才喊她:“星星......我们来看看你。”
陆荏朗把花圈靠在墙边,纸钱捆歪了也没注意,只干巴巴说了句“节哀”,就往后退了两步。
倒是陆荏然,默默蹲下,将上头绞在一起的白布理顺。
苏悠歪坐在轮椅上,术后还裹着厚实的毛毯,陆胄伸手想扶她调整坐姿,却被她轻轻避开。
她望着院子里挂着的白布,带着一丝祈求:“我......想最后送送妈。”
星星垂着眼皮,没应声,好一会儿才转身,进了屋。
陆胄见状,抬手示意,几人轻手轻脚地鱼贯而入。
灵堂白幡低垂,香灰簌簌落在青砖上,苏悠扶着轮椅扶手的指节泛白,盯着供桌上的遗照。
她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嘴唇不停地颤抖……
星星只觉厌烦,转身走向正在院子里低声交谈的零星几个村民,接过对方手里提的素白花束,轻声招呼着往堂屋引去。
陆胄望着她忙碌招呼村民的身影,将这个年轻美好的轮廓深深刻进心底。
他几次抬脚想上前帮忙,手在空中虚握又松开,最终只能呆立原地,嗓音沙哑:“星星……你……要注意身体。”
苏悠流着泪,祭拜过后,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
她默默地退到陆胄身后,目光紧锁着星星,几次嘴唇微微翕动,最终却只溢出几声破碎的气音:“我……”
陆荏然察觉到凝滞的空气,喉结滚动着轻咳一声,主动搭话:“那个……需要帮忙招呼客人吗?”
星星没回答,像台停不下来的旧钟,沉默着给吊唁村民挪凳倒茶、引到灵前磕头。
陆胄只觉喉咙发紧,胸腔像是被人攥紧般发疼。
他回想起她曾红着眼怒斥他们的场景。
陆胄犹豫不决,想说“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陆荏然帮忙递了两趟茶水,拿着盘子走到她身边:“姐姐,外婆走的时候..….没遭罪吧?”
刚问出口,他便意识到不妥,慌忙瞥向她泛白的侧脸。
陆荏朗也反应过来,视线扫过八仙桌上的菜盘,涩涩地说:“这些都是你..….手艺真好。”
星星始终没抬头。
手里攥着香往香炉里插,香灰落在手背上,烫出红点也没反应。
她太累了,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
身后,陈老伯拄着枣木拐杖,在儿女搀扶下颤巍巍跨进院门。
看见缩在蒲团上的星星,他浑浊的眼睛泛起水光:“好孩子,莫哭莫哭,往后都是好日子。”
星星听见动静,回过头,看见陈老伯蹒跚着向自己走来,压抑许久的呜咽,终于在此刻突然决堤了。
她太疼了。
陈老伯走近,心疼地将她搂在膝头:“孩子,哭吧……伯伯给你撑腰!”
布满老茧的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像极了从前外婆哄她的模样。
陆胄鼻子一酸,盯着星星剧烈起伏的单薄肩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苏悠转动轮椅想要靠近,被他伸手按住扶手。
“我们……是不是该走了?”他望着满地凌乱的纸钱,目光转向妻子。
“我觉得爸说得对。”陆荏朗早就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
陆荏然却望向痛哭的星星,声音发闷:“再等等吧,现在走算怎么回事?”
陈老伯只以为这家人又来逼星星,突然甩开儿女的手,拐杖重重杵在青砖地上:“星星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学费是一筐土豆一筐玉米换来的!她从没求过你们,现在人都走了,你们倒找上门来?但凡有点良心,也不该在这时候添堵!”
他气得首喘气。
知道陈老伯错怪了,但陆胄没有反驳,而是垂着头,盯着自己锃亮的皮鞋尖,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笔首地站着,像个等待发落的孩童,语气诚恳道:“您教训的是......我们这次来,也不是想打扰星星,只是想送老人家最后一程。”
“阿伯……不是这样。”苏悠反复踩下又松开轮椅底下的刹车,话到嘴边却又没了下文。
陆荏朗罕见地安静,目光在青砖缝和灵堂白幡之间来回乱转,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衬衫衣角。
陈老伯仍旧气得浑身发抖:“她小时候瘦得皮包骨头,现在好不容易熬出头了,没你们搅和,日子本该过得顺顺当当!你们倒好,又是逼又是威胁......真不要脸!”
“是我们对不起她......”陆胄低声应道,伸手示意陆荏朗。
后者磨磨蹭蹭掏出红包,手指捏着红包边反复揉搓,嘴里嘟囔着“这得包多少啊”,被父亲狠狠瞪了一眼,才不情不愿地递过去。
陆胄双手捧着红包,对陈老伯深深鞠了一躬:“这是我们的心意,求您转交给星星。”
“拿走!”陈老伯猛地挥手,红包“啪”地掉在地上,在青砖上滑出半米远,露出里面隐约可见的红色钞票。
“真心吊唁就守规矩,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老人胸脯剧烈起伏。
陆胄僵在原地,隔了一会,才缓缓蹲下去捡红包。
起身时,他偷偷地看了眼沉默不语的星星,心里泛起一阵疼惜,便低声道:“那......我们就先回了。”
陆荏然默默把最后几位客人送出门,回来后将名片放在八仙桌上:“星星,有事尽管联系我。”随后,便随着陆胄一行人退出灵堂。
葬礼结束后。
暮色顺着裂缝爬上土坯墙,星星一言不发地蜷在褪色的蓝花被单里。
老旧的木床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像是在陪着她呜咽。
不少网友看到讣告,从西面八方赶来安慰星星。
有人带着亲手做的点心,有人捧着新鲜的花束,还有人只是默默坐在角落陪着她……
乡亲们也是如此。
李婶会在路过时顺手把自家菜园的新鲜青菜挂在她门口,扯着嗓门喊:“星星,婶子种多了吃不完,你拿些去!”
王伯则默默修理好她家院门口松动的篱笆,也不多言语。
有时,几个相熟的嫂子会端着饭碗聚到她家院子,边吃边聊些家长里短;有时,她们只是安静地坐着,让星星知道她不是孤身一人。
她出门买东西,小卖部的老板每次总要多塞几颗糖果进袋子里,说:“孩子,日子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