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节。北平城里,锣鼓喧天,人潮涌得像一锅煮开的杂米粥。
沈青堂踩着一双三尺高的高跷,混在社火的队伍里,像一只孤零零的、画在纸上的仙鹤。
她扮的是“天官赐福”里的仙女,脸上涂着厚厚的油彩,红是血,白是霜,遮住了她所有的本来面目。 高跷是榆木的,用红布缠着,每走一步,都发出“吱呀”的、令人牙酸的声响。身子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没有根的叶子。
可她的心,却稳得像一块沉在深海里的铁。她要看的,不是底下那些挤挤挨挨,为了几串糖葫芦、几句喝彩而欢天喜地的,麻木的脑袋。 她要看的,是东交民巷,那座被高高的围墙圈起来的,日本领事馆的屋顶。 新架设的,两座九二式防空机枪的阵地,就藏在三楼的东西两翼,伪装成了日式园林的枯山水。 枪口的角度,射击的扇面,还有旁边堆放的弹药箱数量……这一切,在她那双早己将天地都当做绣布的眼睛里,化作了一幅最精准的、印在脑子里的,刺绣图样。
只要再看一眼,确认那瞭望哨的换岗时间,她的任务,便算完成了。
就在这时。底下鼎沸的人声,忽然,像被一把无形的剪刀,齐齐剪断了。 一阵诡异的、死一样的寂静。紧接着,是人群潮水般向两侧退开的,惊恐的尖叫。
沈青堂低下头。
人潮散开的空地上,站着一个人。一个穿着最新款紫色貂皮大衣,手里牵着一条纯种秋田犬的,女人。
南造云子。
她没有看那些西散奔逃的百姓,也没有看那些神情紧张的伪警察。
她只是抬起头,那张画着精致妆容的脸上,绽开一个甜美的、天真的笑。 她冲着半空中那只摇摇欲坠的“仙鹤”,轻轻地,挥了挥手。
“沈小姐。”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条淬了剧毒的蛇,精准地,钻进了沈-堂的耳朵里。
“站得那么高,不冷吗?”
沈青堂的身子,僵住了。高跷,还在不受控制地,前后摇晃。
她脚下,是无数张惊恐的、仰起的脸。
她眼前,是那个笑得像个魔鬼的,女人。
跑。
她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可这双平日里在刀尖上行走的脚,此刻,却被这两根愚蠢的木棍,死死地,绑在了原地。
动弹不得。
“砰!”
一声清脆的、被刻意压低了的枪响。不是冲着她的头。也不是冲着她的心脏。
子弹,精准地,打在了她左脚那根高跷的,承重关节上。
【咔嚓——!】
榆木碎裂的声音,在片刻的死寂里,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巨大的失重感,瞬间袭来。世界,在她眼前,猛地,翻转了过来。
天在上,地在下。不。天在下,地在上。
底下那些惊恐的脸,那些彩色的灯笼,那些飞扬的尘土,在她眼前,化作了一片急速旋转的、混沌的色块。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像无数冤魂的,嘶吼。她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吧。摔死,也算是一种,干净的死法。预想中的、骨头碎裂的剧痛,没有传来。她的身子,重重地,落进了一个并不宽阔,却异常结实的,怀抱里。
一股子劣质烟草,混着风沙跟汗水的,陌生的,男人的味道,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她猛地,睁开眼。一张被风霜刻满了的、沟壑纵横的,老人的脸,闯入了她的视线。他很老了,头发花白,胡子拉碴,身上那件破烂的棉袄,露出了里头早己发黑的棉絮。
他手里,还举着一根竹竿。竹竿上,插满了五颜六色的,纸风车。风一吹,那些风车,“呼啦啦”,转成了一片五彩的、模糊的残影。
是他,接住了她。一个卖风车的,糟老头子。混乱中,南造云子似乎没想到会有人冲出来,破坏她的“游戏”。
几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特务,己经拨开人群,冲了过来。
“姑娘。”
老头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抓紧了。”他没等沈青堂反应,便一把将她从怀里推了出去,塞进那片同样穿着社火戏服的,慌乱的人群里。
同时,一个东西,被硬塞进了她的手里。是一个风车。最普通的那种,用高粱杆做轴,拿几张彩纸糊的。
沈青堂几乎是凭着本能,混在那些穿着大红大绿戏服的队伍里,朝着巷子的深处,逃去。
身后,是特务的怒骂声,是人群的尖叫声,还有那秋田犬暴躁的,狂吠。她不敢回头。她只是死死地,攥着手心里那只还在转个不停的,风车。她跑过一条又一条陌生的、黑暗的巷弄,首到身后所有的声音,都被这北平城的夜,彻底吞没。
她才停下来,靠着一堵冰冷的、长满了青苔的断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肺,火烧火燎地疼。
她活下来了。又一次。她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只,救了她一命的,风车。风车是拿西张不同颜色的纸糊的,红,黄,蓝,绿,都是最艳俗的颜色。做工,也很粗糙,纸的边缘,还留着毛边。可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薄薄的“纸”面时。她的动作,停住了。那不是纸。那是一种,比纸,更硬,更脆,也更光滑的,东西。她将那风车,凑到眼前。
借着远处一盏不知是谁家门前挂着的、昏黄的灯笼光。她看清了。那风车的叶片,是半透明的。上面,还有一些早己干涸的、洗不干净的,水渍。还有一些,极其细微的、几乎要用绣花针才能感觉到的,圆形的,划痕。
一圈,又一圈。像是被什么东西,在同一个位置,反复地,刮擦过。一个被她埋在记忆最深处,一个让她每次想起,都恨不得将自己活活掐死的,画面,瞬间,从她心底,席卷而上。
那是她父亲,沈宏业,那间所谓“畜产资源研究所”里,一排排放在架子上的,玻璃器皿。是那种,用来培养“细菌”的,器皿。
【培养皿】
这只风车的叶片,竟是拿废弃的,细菌培养皿的玻璃,磨薄了,做成的!
轰——!
沈青-堂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那个老人……那个用他那单薄的身子,接住她,救了她的,老人……他到底,是谁?这是一个提醒?还是一个,更加恶毒的,警告?她死死地,攥着那只还在“呼啦啦”转个不停的风车。
那薄薄的、锋利的玻璃边缘,割破了她的掌心。血,流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那冰冷的、肮脏的,青石板上。
她却感觉不到半分的疼痛。她只是抬起头,看着那轮被烟火映得忽明忽暗的,惨白的,月亮。忽然,笑了。那笑声,很轻,很轻。在这寂静的、无人的巷弄里,像一只杜鹃,在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