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冬,天是拿冰水浸过的铅块,又冷又硬,沉甸甸压在人头顶。
北海的冰场,倒是难得的热闹去处。
冰面冻得结实,像一块巨大的、未经雕琢的镜子,映着那灰白的天,也映着冰上那些穿着各色衣裳的男男女女。
欢笑声,冰刀划过冰面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小贩叫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混在一块儿,被这凛冽的寒风一吹,便散了,听着,有几分不真切。
沈青堂今日穿了一身半旧的蓝布学生裙,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瞧着,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学生。
干净,也落寞。
她的动作很流畅。
一双冰刀,在她脚下,像是有了自己的魂,带着她,在那片宽阔的冰面上,滑出一道又一道优美的弧线。
她在练习花样滑冰。
至少,在旁人眼中,是这样。
一个后内结环,接一个燕式平衡。
身姿舒展,像一只黑色的燕子,在那片白茫茫的冰面上,掠过。
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冰刀的刀刃,每一次与冰面的接触,每一次角度的变换,每一次力道的深浅,都不是随心所欲。
是落笔。
是在这块巨大而短暂的“纸”上,用一种只有天知地知,还有她的同志知晓的语言,写一封决定了无数人生死的,信。
摩斯电码。
冰刀是她的笔。
冰面是她的纸。
冰刀划过,碎冰飞溅,像一行行被风吹散的、细碎的字。
她的心,静得像这北海冰面下的水。
没有半分的波澜。
家仇,国恨,到了此刻,都己化作了刀刃上那一点,淬了寒毒的锋芒。
只要再有半个时辰。
她就能将那份关于关东军防疫给水部队在华北地区秘密据点分布图的确认信息,完整地,刻在这片冰面之上。
再过一个时辰,这冰面上的“字”,便会由另一位同志,从远处高楼的窗口,用高倍望远镜,拓印下来。
天衣无缝。
就在她完成最后一个字母的收尾,准备滑向冰场的另一侧,开始下一行“书写”的瞬间。
一道黑色的身影,毫无征兆地,从她斜后方,猛地撞了过来!
力道极大。
沈青堂只觉得一股巨力从侧腰传来,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
她闷哼一声,重重地摔在了那坚硬冰冷的冰面之上。
骨头,像是要散了架。
“抱歉。”
一个温润的、却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明意味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沈青-堂没有抬头。
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这世上,能将“抱歉”两个字,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又如此令人作呕的,除了他,再无第二人。
周墨白。
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色的呢料大衣,颈间围着条灰色的羊绒围巾,身姿挺拔,在这片嬉笑的人群里,依旧显得那般出挑,也那般……碍眼。
“沈同学,你没事吧?”
他蹲下身,朝她伸出手,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关切与歉意。
沈青堂没有理会他的手。
她只是撑着冰面,自己,一点一点,站了起来。
“我没事。”
她的声音,很冷。
冷得像这冰面,不带半分的温度。
她看了一眼自己方才刻下的那行“字”。
很好,没有被他撞坏。
她转身,便要滑开。
“等等。”
周墨白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他的手,很热,隔着那层厚厚的棉布衣裳,依旧能感觉到那股子灼人的温度。
“你的冰鞋,好像有些问题。”
沈青堂的心,猛地一沉。
“放手。”
“别动。”
周墨白的力道,加重了几分,不容她挣脱。
“你这冰刀的刀刃,松了。”
他说着,竟真的蹲下身,握住了她的脚踝。
他的动作,快得让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握着她那只穿着冰鞋的脚,仔细地,端详着。
像一个最专业的鞋匠,在检查一件最精密的物事。
“这鞋,是西洋货,瞧着倒是不错。”
周墨白的手,在那冰鞋的鞋跟处,轻轻敲了敲。
“只是这鞋跟的接缝,似乎有些开裂。”
沈青-堂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滞。
她这双冰鞋,是特制的。
鞋跟处,有一个极小的、中空的夹层。
里面,藏着她准备在万一失手时,用来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最后一张底牌。
那不是情报胶卷。
那是比情报,更重要的东西。
“我帮你看看。”
周墨白说着,竟真的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把小巧的、多功能的瑞士军刀。
他挑出那枚小小的螺丝刀,抵在那鞋跟的接缝处。
“别碰!”
沈青堂的声音,嘶哑,尖锐,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可周墨白,却像是没听见。
他只是抬起头,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是她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他轻轻一撬。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那看似浑然一体的鞋跟,竟真的,被他撬开了一道缝!
一个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小小的金属管,从那夹层里,滚了出来,掉在那洁白的冰面上。
滚烫的。
带着她身体的余温。
周墨-白没有立刻去捡。
他只是看着那根金属管,又抬起头,看着沈青堂。
他笑了。
那笑容,没有半分的温度。
“青堂,你的底牌,总是藏得这么深。”
沈青堂没有说话。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根金属管。
那是她最后的,念想。
“可惜,”周墨白缓缓地,摇了摇头,“你这底牌,藏错了地方。”
他说着,伸出手,将那根金属管,捡了起来。
又当着她的面,用那把瑞士军刀,将那层蜡封,一点一点,刮了开来。
金属管的盖子,被他拧开。
他将里面的东西,倒在了自己那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掌心。
那不是什么毒药,也不是什么密信。
是一件小小的、早己失去了所有生命光泽的,东西。
一枚指甲。
一枚小小的、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属于少女的,指甲。
指甲的边缘,还带着一丝早己干涸发黑的,血迹。
上面,涂着一层半透明的、带着细闪的蔻丹,是法国货,叫“星辰”,是她去年冬天,送给妹妹的生辰礼物。
轰——!
沈青堂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要站立不稳。
她死死地,扶住了周墨白的肩膀,才没有倒下。
青禾。
她的妹妹,沈青禾的,断指。
“这东西,是佐藤信雄,前几日,让人送去‘福祥孤儿院’的。”
周墨白的声音,像一把生了锈的刀,在她的心上,一刀一刀,来回地割。
“他说,这是你妹妹,送给你的,‘中秋礼物’。”
“他还说,这只是,第一件。”
沈青堂的身子,猛地一震。
她抬起头,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里,再无半分的光亮。
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彻骨的、足以将这天地都焚为灰烬的,死寂。
周墨-白看着她这副模样,竟没有半分的怜悯。
他只是将那枚小小的、沾着血的断指,重新装回金属管。
又将那只被他撬开的冰鞋,从她脚上,脱了下来。
他没有还给她。
他只是拿着那只鞋,和那管装着她妹妹断指的金属管,站起身。
“沈青堂,”
他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盘棋,你,输了。”
他说完,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那片依旧喧嚣着,却又仿佛与她隔了两个世界的,人群之中。
只留下她一个人。
跪在那冰冷的、坚硬的,冰面之上。
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的,石像。
北风,呼啸而过。
卷起地上的碎冰,打在她脸上。
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