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着下了三日,将这上海滩的浮华与罪恶,都泡得发了白。
法租界,临着苏州河的一处旧仓库,二楼的气窗漏着风,灌进来江水的潮意,也灌进来这乱世里人命不如草芥的寒气。
沈青堂蜷在角落一堆麻包后头,就着一盏豆大的油灯,在扎风筝的骨架。竹是上好的紫竹,用小刀削得薄如纸,韧如丝,再用鱼胶一片片黏合。她手里的活计,还是沈家姑娘的活计,只是那双曾绣出过锦绣山河的手,如今做起这些,却只剩下一股子浸入骨髓的冷。
风筝的样子,是一只燕。
黑色的剪羽,雪白的肚腹,尾羽修长,像是要一头扎进云里,便再不回头。
风筝的纸面,用的是最韧的高丽纸,拿明矾水泡过,干了,便能受得住大风。纸面上,她没画什么,只在燕子的翅翼与尾羽之上,用针线绣了几笔。
线,是她自己捻的。寻常的黑白丝线里,混了些从德昌老店那老掌柜手里换来的物事。那是一种从西洋传过来的粉末,平日里瞧着与灰尘无异,可若用特制的镜片去照,便会显出幽幽的蓝光。
她绣的,也不是什么花鸟鱼虫。
是那份从高桥大佐头上取下的、日军华中派遣军的城防调动密令。每一针的长短,每一线的走向,都是一个坐标,一个时间,一个番号。
这只燕子,便是她写给城外那些人的,一封用针线落笔的,催命符。
而那只绕着风筝线的线轴,瞧着是个寻常的梨花木轴,内里却早己被她掏空,用那双巧手,嵌进了一台微型电台的所有零件。线轴的摇把,是发电机,那根长长的风筝线,是天线。
只要这只燕子能飞上天,飞得足够高,她便能将那份藏在胭脂盒“盲雕”里的物资转运清单,一并送出去。
“阿姐……”
角落里,那堆勉强称之为床铺的稻草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气若游丝。
沈青堂放下手里的活,快步走过去。
青禾躺在那里,小脸蜡黄得像一张被雨水泡烂的纸,原本灵动的双眼,如今只剩下一片浑浊的灰败。陈砚之死前留下的那句“老夫人活着”,像一根刺,扎在沈青堂心上,却救不了青禾的命。
“阿姐……我想看……看风筝……”青禾的眼睛,望着那只己经扎好的黑燕,浑浊的眼底,竟透出一丝孩子气的渴望。
许是回光返照,她今日的精神,瞧着比前几日好了些。
沈青堂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点了点头。
雨,不知何时停了。铅灰色的云层被风撕开一道口子,漏下几缕惨白的天光。
仓库的天台上,风很大,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
沈青堂将线轴交到青禾那冰凉的小手里,自己则托着那只黑燕,迎风助跑。
风筝线一紧,那只黑色的燕子,便抖了抖翅膀,离了地,歪歪斜斜地,一头撞进了风里。它在空中打了个旋,像是要坠下来,却又被一股更强的风托住,猛地向上窜去,越飞越高,很快便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在那片灰白的天幕下,显得孤单,却也自由。
青禾仰着头,看着那只越飞越远的燕子,那张没有半分血色的脸上,竟露出一丝久违的、浅浅的笑。
风筝飞得极高,己到了预定的高度。
沈青堂从怀中,取出那只描金的胭脂盒,打开,将那截藏了胶卷的口红管,小心地卡在线轴一处预设的凹槽内。她握住摇把,正准备开始发送那串决定了无数人生死的电码。
“姐姐!快看!那边也有个孩子!”
青禾忽然指着不远处,一座有着日式庭院的洋房二楼阳台,兴奋地叫道。
那阳台上,果然站着一个约莫西五岁的日本小男孩,穿着身小和服,正踮着脚,眼巴巴地望着她们这边天上的风筝,小脸上满是羡慕。
沈青堂的心,莫名一紧。
这片区域,住的都是些有头脸的日本人,戒备森严,她选在这里,本是取其僻静,却不想……
“阿姐,他好可怜……一个人。”青禾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病中孩子特有的、天真的怜悯,“我们……我们把风筝送给他玩,好不好?”
沈青堂闻言,如遭雷击。
“青禾,别胡说!”她厉声喝道,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声音里竟带上了几分颤抖。
青禾被她这一下,吓得缩了缩脖子,眼眶一红,便有泪珠滚了下来,人也跟着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随时都会断了气。
沈青堂的心,瞬间软了,也乱了。
她怕青禾再受刺激,便俯下身,想先将她哄住。
可青禾却像是认了死理,一边咳,一边固执地朝着那阳台上的日本孩子,挥了挥手。
那日本孩子见了,竟也学着她的样子,高兴地挥起手来。
片刻之后,那座洋房的门开了,一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妇人,领着个仆役,竟真的顺着巷子,找了过来。
妇人走到仓库楼下,仰起头,用生硬的中文喊道:“上面……放风筝的小姐……我家小少爷,很喜欢你们的风筝……不知……可否割爱?”
沈青堂站在天台边缘,垂眼看着楼下那张谦恭却又透着不容拒绝的脸,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她若拒绝,必会引来怀疑。这日本人盘踞之地,多生事端,便是自寻死路。
可若不拒绝……
这风筝,这线轴,是她所有的筹码,是她复仇的利刃!
青禾见那妇人真的来了,病态的脸上竟浮起一抹兴奋的潮红,她挣扎着,将手中的线轴,往前递了递,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给……给他……”
沈青堂看着妹妹那双充满期盼的、浑浊的眼睛,又看了看楼下那等着答复的日本妇人,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空了。
她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收回了风筝线。
那只在云层里翱翔的黑燕,盘旋着,不甘地,落了下来。
仆役很快上了天台,从青禾手中,恭敬地接过了那只风筝,和那只梨花木的线轴。
沈青堂的目光,随着那只黑燕,一同落入那座日式庭院的深处,再也无法收回。
夜,深了。
那座日式庭院的书房里,灯火通明。
屋子里的陈设,雅致,却也透着一股子军人的铁血与冰冷。墙上挂着几幅字画,还有一柄出鞘的武士刀。
那个在阳台上看见风筝的小男孩,早己睡下。
那只梨花木的线轴,此刻正被他抱在怀里,当成了心爱的玩具。
而那只黑色的燕子风筝,却被平摊在一张宽大的书桌上。
一个穿着深色和服的中年男人,正坐于桌后。他没有点灯,只在书桌一角,开了一盏小小的、光线集中的台灯。
他便是这宅子的主人,也是那孩子的父亲,日本驻沪特高课高级顾问,犬养健。
犬养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去看那风筝的骨架,也没有去研究那高丽纸的质地。
他的面前,架着一台德制的蔡司显微镜,黄铜的镜身,在灯下泛着幽冷的光。
他将风て筝的翼翅一角,小心地置于载物台之上,然后,缓缓俯下身,将右眼,凑近了那冰冷的目镜。
镜头的焦距,被他调校得极为精准。
视野之中,那几根看似寻常的、绣在燕翅之上的黑色丝线,被放大了数百倍。
线的纹理,清晰可见。
而在线的旁边,那些用特殊药水浸泡过的粉末,在显微镜特定的光线照射下,正散发出一点一点、如同鬼火般的,幽蓝色荧光。
这些荧光,并非杂乱无章。
它们以一种极其精密、极其规律的方式,排列组合,构成了一串串……摩斯电码。
犬养健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如同猎人看见猎物落入陷阱般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