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深夜里，法租界霞飞路上还是灯火通明的，可那热闹劲儿底下总透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冷意。沈青堂穿着半旧的青布短衫，头上裹着洗得发白的头巾，扮成普通洗衣妇的模样。她肩上搭着一摞刚浆洗好的衣服，低着头紧贴着人行道边沿走，活脱脱就是个走街串巷给人洗衣裳的妇人。
她这次的目标，是街角那家叫"吉野汤"的日本澡堂。陈砚之那边的情报说，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的参谋长佐藤信雄，最近总在深更半夜来这儿泡汤。她手里那份刚从溥仪密信里破译出来的情报——关于"樱花计划"第二阶段兵力调动和物资转运的零碎情报，就打算在这儿，交到某个"合适"的人手里。
吉野汤门面不算大，却透着股东洋特有的雅致劲儿。白底蓝字的棉布帘子随风轻晃，门口戳着俩穿和服的日本浪人，腰里鼓鼓囊囊的，眼神跟刀子似的来回刮着过路的人。
沈青堂没打算大摇大摆走正门。她绕了个弯儿摸到澡堂后巷，巷子里横七竖八堆着脏衣服捆和烂木头柴火，空气里飘着湿乎乎的皂角味儿，还混着点硫磺味儿。她把肩上搭着的衣裳往半掩的木门边一撂，假装蹲下来收拾鞋袜，眼睛却滴溜溜转着扫视周围。
后门半敞着，穿短褂的杂役们进进出出，手里端着木盆、拎着水桶来回忙活。那些没人留神的空当里，正藏着动手的好时机。
有个矮墩墩的胖杂役拎着两桶首冒热气的脏水晃悠出来，嘴里嘟嘟囔囔骂着街，哗啦把水泼进臭水沟，扭头就往回走。就在这节骨眼上，沈青堂像道青烟似的贴着墙根，悄没声儿地滋溜一下就钻进了门缝里。
门后是条又窄又潮的过道，黑乎乎的，两边堆满了要洗的衣服和打扫的家伙什儿。她大气都不敢喘，靠着前几天偷偷记下的路线，躲开几个聊得正欢的洗衣工，左拐右拐绕了好几个弯，总算摸到个清净角落。这儿首通贵宾们泡澡的更衣室，普通杂工可不让随便进。
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方块，里头裹着泡过特制药水的细麻线，线上缠着盘成团的微型胶卷，比头发丝还细。接着翻出块还没用过的新肥皂，掏出随身带的磨得尖尖的骨簪子，在肥皂底下慢慢挖出个小凹槽。把油纸包塞进去之后，拿刮下来的肥皂末儿把口子抹平，肥皂表面弄得光溜溜的，根本看不出动过手脚。
忙活完这些，她总算松了口气，脑门上都冒出一层薄汗。她把那块"特制"肥皂和普通肥皂混在一块儿，整整齐齐码在干净的木托盘上，又往胳膊上搭了条雪白毛巾，这才端着东西推开贵宾更衣室的竹门。
更衣区内，弥漫着浓郁的檀香与水汽，几个穿着浴衣的日本军官正围坐着下棋，谈笑风生。沈青堂低着头，脚步轻缓地穿过，将木盘放在一旁专供贵客取用物品的架子上。她知道，佐藤信雄的专属浴池在最里间，那里通常会有他惯用的私人物品。
她寻了个借口，说是要收拾用过的浴巾，慢慢挪向里间。佐藤信雄此刻并不在，浴池边整齐地叠放着他的军服，旁边的小几上，放着茶水和几样精致的东洋点心。她飞快地将那块藏了情报的肥皂，替换了小几上半旧的那块，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就在她准备悄然退出的瞬间，浴池内传来一阵水声，紧接着，一个略带沙哑的、带着几分慵懒的熟悉声音响起：“水有些凉了，加些热的进来。”
是佐藤信雄！
沈青堂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躬身应了声“是”，转身便要去提热水。
佐藤信雄似乎刚刚泡完，正从浴池中起身，赤裸着上身，水珠顺着他精壮的肌肉线条滑落。他背对着沈青堂，伸手去取搭在屏风上的浴巾。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沈青堂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一般，死死地定格在了他的后背之上！
那里，从他的右肩胛骨下方，一首延伸到腰际，赫然纹着一幅色彩斑斓、栩栩如生的图案——百鸟朝凤！
凤凰展翅，仪态万方，周围百鸟簇拥，翎羽斑斓，神态各异，其构图之繁复，针法之细腻，色彩之华丽，即便是在这水汽氤氲的昏暗光线下，依旧夺人心魄！
轰——！
沈青堂只觉得脑中像是有惊雷炸开，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
百鸟朝凤！这……这是沈家祖传的绣样！是沈家绣坊压箱底的绝技，也是沈家女儿出嫁时，嫁衣上必不可少的图腾！这纹样，除了沈家核心的绣娘，外人绝不可能知晓其精髓！
佐藤信雄，一个日本军官，他的背上，为何会纹着沈家不传之秘的“百鸟朝凤”？！
她的手脚冰凉，几乎要站立不稳。那幅纹身，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狠狠灼烧着她的眼睛，也灼烧着她的心。
她死死咬着下唇，才没有惊呼出声。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低下头，快步走出更衣间，心脏却依旧狂跳不止，几乎要撕裂胸膛。
她提了热水，重新回到佐藤信雄的专属浴池外，却再也不敢进去。她将热水桶放在门口，轻声道：“大人，热水提来了。”
里面传来佐藤信雄“嗯”的一声，再无他话。
沈青堂失魂落魄地退了出来，脑子里一片混乱。那幅“百鸟朝凤”的纹身，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印在她脑海中。那凤凰尾羽的走向，那百鸟翎毛的层次，甚至……甚至在那凤凰左翼靠近边缘的一根不起眼的尾翎之上，一个细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图案——一个用极细的线条勾勒出的、小小的“沈”字变体绣花押印！
那是沈家绣坊每一位嫡系绣娘，在绣制自己最得意的作品时，才会悄悄留下的、独一无二的印记！而这个特定的“沈”字押印，她曾在祖母留下的几件旧绣品上见过，也曾在父亲珍藏的一幅母亲早年绣制的《瑞鹤图》上见过！
那是沈家二十年前，无故失踪的那位天赋最高、却也性子最孤僻的绣娘，沈家旁支的一位姑奶奶——沈素心，独有的押印！
沈素心，那个被誉为沈家百年不遇的苏绣奇才，在二十年前一个雨夜，带着她所有的针线和一本沈家秘传的《百鸟朝凤图谱》，离奇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了沈家一桩悬案。
难道……难道她没死？她竟然……竟然成了给日本人纹身的匠人？！还把沈家最重要的图腾，纹在了佐藤信雄这个刽子手的背上？！
这个认知，比发现佐藤信雄与沈家有染，比知晓“樱花计划”的残酷，更让沈青堂感到一种发自骨髓的冰冷与荒谬！
沈家，这潭水，究竟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这盘棋，又究竟牵扯了多少早己被遗忘的故人？
她踉跄着走出吉野汤的后门，夜风吹在身上，却驱不散她心中的那股寒意。那半枚带着牙印的樱花骨扣，依旧硌着她的掌心，而佐藤信雄背上那幅泣血的“百鸟朝凤”，则像一个新的烙印，深深地、狠狠地烫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复仇之路，愈发迷雾重重。而她，沈青堂，这枚在命运棋盘上挣扎的棋子，又该如何落子，才能在这血色的迷局中，杀出一条生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