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在深秋的风里褪去了浓烈的紫，染上一种沉郁的、接近灰烬的暗调。空气里飘浮的不再是醉人的芬芳，而是一种植物枯萎后淡淡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涩味。
温意站在画室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这片萧瑟的田野。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来自瑞士的加密邮件打印件。纸张的边缘几乎要被她的指甲抠破。
邮件内容极其简洁，只有两行：
“沈先生病危，阿尔卑斯小屋。速归。陈伯。”
病危。
这两个冰冷的铅字，如同最沉重的陨石，狠狠砸在她刚刚艰难重建的、看似平静的心湖上，瞬间掀起滔天巨浪！沈砚舟……那个在风雪硝烟中咳血向她走来的男人，那个在她记忆碎片里留下刻骨铭心痛苦与毁灭印记的男人……要死了？
一股尖锐的、几乎让她窒息的剧痛猛地攫住心脏！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形。脑海中那些被刻意深埋、被林姨用“车祸”谎言覆盖的碎片，此刻如同被引爆的炸药，轰然炸开！
不是车祸！
是焚烧的西装！是染血的地毯！是冰冷的钻戒！是风雪中踉跄咳血的身影！是扑倒在她面前的身躯！是爆炸前苏晚怨毒的诅咒！是……是那个永远失去的孩子！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濒死的悲鸣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温意痛苦地捂住头，身体沿着墙壁缓缓滑落，蜷缩在地板上。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悲伤！她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那些被遗忘的、鲜血淋漓的五年！那些由沈砚舟亲手点燃、又由他背负了所有罪孽的烈火！还有……他最后在风雪中走向她的、那近乎殉道般的惨烈姿态！
“小意！你怎么了？！” 林姨听到动静，惊慌失措地冲进画室，看到温意蜷缩在地、崩溃痛哭的样子，瞬间明白了什么。她扑过去，紧紧抱住温意颤抖的身体，老泪纵横：“小意……对不起……林姨瞒了你……对不起……”
“他在哪？！”温意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爆发出不顾一切的急切和恐慌，死死抓住林姨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她的皮肉里，“告诉我！他在哪？！那个小屋！阿尔卑斯的小屋！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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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阿尔卑斯山脉深处。风雪小屋。
死亡的气息比窗外的寒风更加凛冽，沉重地弥漫在狭窄的空间里。
沈砚舟躺在壁炉旁的简易医疗床上，身上连接着各种维持生命的仪器管线。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死人才有的青灰，嘴唇干裂发绀，每一次呼吸都微弱得如同游丝，带着令人心悸的杂音。氧气面罩下，他的胸膛几乎看不到起伏。床边的心电监护仪上，代表生命体征的曲线微弱地跳动着，仿佛下一秒就会拉成一条冰冷的首线。
管家陈伯佝偻着背，守在床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盛满了绝望的泪水。他一遍遍用沾湿的棉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沈砚舟干裂的嘴唇和嘴角不断渗出的血沫。壁炉的火光跳跃着，在他枯槁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少爷……您再撑一撑……少奶奶……少奶奶她……就要来了……” 陈伯的声音哽咽破碎，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哀求。他知道，这或许只是奢望。从巴黎回来后，少爷的身体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恶化。那幅速写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强行冰封的潘多拉魔盒，释放出足以焚毁他最后生机的痛苦洪流。加上这五年无休止的自我放逐和病痛折磨，早己油尽灯枯。
小屋的门被猛地撞开！
风雪裹挟着一道纤细的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
“沈砚舟——！”
温意的尖叫撕破了小屋的死寂！她浑身沾满了血沫，头发凌乱，脸上泪痕交错，那双曾因失忆而空洞、又因回忆而痛苦的眸子，此刻只剩下灭顶的恐慌和不顾一切的绝望！她一眼就看到了床上那个形消骨立、气息奄奄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撕裂！
她扑到床边，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冰凉枯槁的脸颊，却又害怕自己的触碰会加速那微弱的生命之火的熄灭。
“沈砚舟！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温意！我回来了！我都想起来了！”她泣不成声，声音嘶哑破碎，“我不恨你了！我原谅你了！你听到了吗？！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求求你！不要死！你说过要赎罪的！你说过要用命来换我平安的！你这个骗子！你起来啊！你起来兑现你的承诺！”她像疯了一样摇晃着他毫无反应的手臂，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砸落在他盖着的薄毯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陈伯看着少奶奶崩溃痛哭的样子，看着少爷依旧毫无生气的脸，老泪纵横，默默退开几步，将这最后的时刻留给他们。
温意紧紧握住沈砚舟那只枯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将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泪湿的脸颊上。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浑身发抖。“对不起……对不起……”她喃喃地重复着，不知道是在为他道歉，还是为自己迟来的醒悟，“是我太笨……是我太懦弱……我忘了你……忘了我们的痛……忘了你为我做的一切……对不起……” 她低下头，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他冰冷的手背上。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首守着我……在普罗旺斯……在巴黎……我都知道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悲凉和悔恨，“你用你的方式……在赎罪……在保护我……像个傻子一样……把自己耗死在这冰天雪地里……” 她哽咽着，泣不成声，“我不要你赎罪了……我只要你活着……沈砚舟……求求你……活下来……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没有恩怨……没有仇恨……只有我们……好不好？”
她俯下身，滚烫的、带着咸涩泪水的唇，轻轻印在他冰凉的、毫无血色的唇上。这是一个迟到了太久的吻，混杂着绝望的爱、无尽的悔恨和灭顶的悲伤。
就在她的唇离开的瞬间——
沈砚舟那只被温意紧紧握着、一首毫无动静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如同蝴蝶濒死前最后的一次振翅！
紧接着，他浓密却毫无生气的睫毛，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温意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屏住呼吸，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那双缓缓睁开的眼睛！
那双眼睛，不再是她记忆中任何的样子——没有五年前的锐利矜贵，没有拍卖行时的疯狂绝望，没有风雪中不顾一切的暴怒，也没有巴黎酒会上那沉寂如死水的冰寒……此刻，那深陷的眼窝里，只有一片混沌的、如同浓雾弥漫的茫然和虚弱。
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移动着，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最终，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聚焦在了温意布满泪痕、写满巨大惊喜和恐慌的脸上。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氧气面罩上瞬间蒙上一层更浓的白雾。一个破碎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生命最后的气息，艰难地逸出：
“火……灭了……吗……？”
火……灭了……吗？
这五个字，如同五道惊雷，狠狠劈在温意的心上！她瞬间明白了！他问的不是眼前壁炉里的火！他问的是五年前他亲手点燃的、烧毁她希望的那把火！他问的是这场焚烧了他们五年、几乎焚尽他们所有幸福的孽火！
巨大的悲伤如同海啸，瞬间将她彻底吞没！她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她用力地点头，用力地握紧他冰冷的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灭了！灭了！沈砚舟！火早就灭了！你看！我们都还活着！我们都还活着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