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课,李老师在黑板上写导数公式。阳光刺眼,粉笔灰乱飞。
姜心使劲盯着看,可那些符号跟鬼画符似的。看着看着,它们突然在她眼前跳起来,变成缝纫机上那串冰冷跳动的数字。
嗒嗒嗒…嗒嗒嗒…那烦死人的节奏!
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粉笔刮黑板那“吱嘎”一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跟她以前打工那破缝纫机卡住的声音一模一样!
她使劲眨巴眼,黑板上的东西还是看不懂,一片冰冷陌生。
下课铃一响,她像被烫着似的弹起来,“哐当”撞倒椅子,在几个同学的偷笑声里,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
烦人的午休。
走廊里人声嘈杂,各种气味混在一起,熏得她头晕。
她像逃命一样奔向食堂后门,那股熟悉的馊水味混着廉价洗洁精的怪味儿扑面而来。
午休?
不,这是打仗!
时间是以秒算的!
冰凉刺骨的自来水哗哗冲进大池子,油腻腻的泡沫迅速盖住了堆成小山的脏碗碟。
她麻利地戴上那副总也干不透、散发橡胶怪味的手套,冰冷的水立刻从缝隙灌进去,手腕上昨晚刚冻裂的口子钻心地疼!
“嘶……”她倒吸一口冷气,咬紧牙关。
她麻木地捞起盘子,脏水溅到脸上、脖子上,冰凉滑腻。
胳膊酸得要命,从肩膀到腰,像挂了沉重的铅块。
快!再快点!
洗碗必须半小时搞定,吃饭顶多五分钟,剩下那宝贵的十五分钟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学习时间!
她发了狠地搓洗,有个盘子边上的干鸡蛋液像焊上去似的,她死命地擦,额角的汗水和溅上的油污混在一起往下淌。
囫囵吞完那份没什么油水的土豆炖肉和米饭,虽然味道一般,但至少是热乎的,嗓子被噎得生疼。
她一抹嘴,甚至习惯性地掏出张皱巴巴但还算干净的纸巾,快速擦了擦嘴角和溅到下巴的油星,就头也不回地冲回了教室。
教室里挺安静,不少同学在趴着睡午觉。
姜心快步走回自己角落的位置,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从那个虽然旧、外面却尽量用抹布擦过显得没那么油污的书包里。
掏出那本封面沾满油渍、边角卷曲的数学笔记和最便宜的圆珠笔。
翻开笔记,上午那看不懂的导数公式,被油污晕染得更模糊扭曲了,每一个符号都像在无声地嘲笑她。
手冻僵了,又麻又木,笔都拿不稳。她使劲甩甩手,把冻得发紫的手指头放在嘴边哈了几口带着食堂味儿的热气,立刻低下头。
笔尖带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儿,重重戳在草稿纸上,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抄!
死命地抄那些该死的公式!
手僵得不听使唤,字写得歪歪扭扭,力气大得要把纸戳穿。
汗珠混着脸上没擦净的油污流下来,滴在纸上,把墨迹和油渍糊成一团恶心的黑疙瘩。
手背上冻裂的口子因为用力又裂开了,渗出的血丝染红了廉价的塑料笔杆,也染红了纸上的公式。
她像感觉不到疼一样,只是不停地写,写,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忘光的知识硬塞回脑子里。
下午英语课是另一种折磨。
录音机里女人说话又快又清楚,跟打机关枪似的。
姜心坐得笔首,后背绷得像根弦,拼命想抓住每一个音节。
可那些陌生的单词和句子像滑溜溜的泥鳅,怎么也抓不住。突然,她手一抖,“啪嗒”,笔掉桌上了,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炸开一样响。
旁边几个同学投来诧异又带点轻蔑的目光。
她心一慌,赶紧低头捡笔,手指冰凉,手心瞬间全是冷汗。
录音机还在叽里呱啦地响,可她耳朵里只剩下以前工厂流水线永不停歇的轰隆声和监工刻薄的咒骂声。
提高效率?
她脑子里只有缝纫机针头疯狂穿透布料的画面,后背被妈妈狠狠推过的地方好像又隐隐作痛。
冰冷的恨意和巨大的无力感沉甸甸地压下来。
她发狠地咬了自己舌头一口!
尖锐的疼和嘴里弥漫开的血腥味让她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重新攥紧被冷汗浸得滑腻的笔杆,死命盯着听力稿上那些扭来扭去的字母。
看不懂也得看!
听不懂也得听!
这是她手里唯一能抓住的、摇摇晃晃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绳索!
她不能松手!
晚自习下课铃终于响了,教学楼很快变得空荡荡。
姜心拖着两条灌了铅似的腿走出校门。初春的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她骨头缝里透出的疲惫和一身洗不掉的食堂油哈喇味儿。
她没回那个冷冰冰、只有西面墙的小出租屋。鬼使神差地,她拐到了教学楼侧面。一盏路灯孤零零地亮着,光线昏黄暗淡,几只飞蛾围着光晕不知疲倦地扑腾。
她靠着冰冷粗糙的墙根坐下,尽管校服洗得发白,却保持着基本的干净。
掏出书包里那本同样沾了点油污的物理习题册和草稿纸,翻到白天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的那道难题。
手指冻得不太灵活,她把手缩进袖管里,只露出指尖,借着那点可怜巴巴的光,开始艰难地演算。
写着写着,那堆乱七八糟的符号、公式,还有一天积压的疲惫、手腕的刺痛、脑子里嗡嗡的噪音、对未来的茫然……
像一座沉重的大山猛地压下来!她突然觉得喘不上气,鼻子一酸,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先是无声地往下掉,砸在草稿纸上,晕开了刚写下的笔迹。
肩膀控制不住地一抽一抽,然后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终于憋不住,从喉咙里挤出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孤单可怜。
太难了!
真的太难了!
什么都看不懂!
什么都记不住!
时间永远不够用,身上没有一处不疼,脑子里还总被那些过去的烂事纠缠!
委屈、绝望和巨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把她淹没了。
她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校服袖子很快湿了一大片。
不知道哭了多久,眼泪好像流干了。
她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睛又红又肿。
路灯昏黄的光照着她狼狈的脸。她狠狠地、近乎粗鲁地用还算干净的校服袖子抹了一把脸,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股汹涌的憋屈和软弱硬生生压回了心底最深处。
灯光下,她红肿的眼睛里没了泪水,只剩下一种近乎凶狠的固执,像受伤的野兽。
她重新拿起笔,手指还在微微发抖,却用更大的力气攥紧了它,指节都泛了白。
她低下头,目光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回那道该死的物理题上,像是要把它烧穿一个洞。看不懂是吧?
那就再看一百遍!
算不出是吧?
那就算到天亮!
她咬紧下唇,甚至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笔尖带着比之前更重的狠戾,重重地落在草稿纸上,发出急促而坚定的“沙沙”声,一下,又一下。
远处的车灯偶尔扫过,把她缩在冰冷墙根、埋头死磕的倔强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