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剑青霜的残骸冰冷地躺在掌心，剑身从中而断，断口处犬牙交错，映着葬剑渊终年不散的灰霾。叶临渊右手五指缓缓收拢，嶙峋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断剑粗糙的棱角深深嵌入皮肉，带来尖锐清晰的痛楚。
这痛，却压不住左肩胛深处那持续不断的、如同冰锥缓慢搅动的寒意。自药王谷外那场风雪，自瘟疫废墟中那场撕裂心神的幻象，这源自冰莲反噬的寒毒便如同跗骨之蛆，不仅侵蚀着皮肉筋骨，更无时无刻不在试探着他摇摇欲坠的心神防线。
他低头，目光落在左臂上。衣袖被粗暴地撕开一截，露出下方一道狰狞的伤口。而在那伤口之上，靠近臂弯内侧的位置，一道更深的、边缘泛着青紫的刻痕清晰可见。那是一个歪歪扭扭、却带着一股狠绝力道的昭字。刻痕很深，几乎见骨。此刻，这烙印正随着寒毒的每一次涌动，隐隐传来针扎似的刺痛。
“你的心，比你的剑更乱。”
一个苍老、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叶临渊没有回头。渊口呼啸的风带着无数剑灵的哀鸣与戾气，吹得他残破的青衫猎猎作响，也吹散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波动。他缓缓松开紧握断剑的右手，将那块染血的、带着齿痕的布条更紧地塞回胸前衣襟内。
“剑心即人心。”他开口，声音是风雪淬炼过的冷硬，“心若不定，剑如何能利？”
说话间，他抬步，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那翻涌着无尽灰雾、回荡着凄厉剑鸣的葬剑渊口。
一瞬间，如同踏入沸腾的熔炉！
无形的压力从西面八方碾压而来，那是无数破碎、暴戾、不甘、绝望的剑意！它们凝聚了千万年来陨落于此的剑主最后的执念与疯狂，化作实质的锋锐之气，狠狠切割着闯入者的皮肤、血肉、乃至灵魂！
叶临渊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沉，脚下坚硬的黑色岩石竟被踏出蛛网般的裂痕。左肩的寒毒如同被投入滚油，骤然爆发出尖锐的刺痛，与这外部狂暴剑意的侵袭里应外合，几乎要将他的意志撕成碎片。
他死死咬着牙，牙龈渗出血腥味。丹田中残存的内力如同被激怒的困龙，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起来，强行在体外撑起一层薄薄的、青蒙蒙的护体罡气。
嗤嗤嗤！
罡气甫一形成，便与无处不在的剑意剧烈摩擦、碰撞。那层青气如同狂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叶临渊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额角青筋暴起，汗水混合着血水沿着下颌滑落。
他艰难地抬起眼，望向渊底深处。灰雾翻滚，视线所及不过丈许。但那灰雾深处，一点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暗金色光芒，如同亘古长夜中唯一的星辰，穿透层层阻隔，映入他的眼帘。
斩缘剑！
七日…他只有七日时间。
脚步沉重如灌铅，每一步踏出，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和罡气濒临破碎的哀鸣。狂暴的剑意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的护体罡气上，也抽打在他摇摇欲坠的精神壁垒上。
“为什么…要刺那一剑？”
一个冰冷、带着刻骨怨恨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耳边响起。
叶临渊瞳孔骤然收缩！
幻象毫无征兆地降临。
周围的灰雾瞬间被更加浓稠、更加刺骨的幽蓝所取代！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由万年玄冰构筑的洞窟中央。而在他面前，几步之遥——
楚昭野被数条粗如儿臂的玄铁锁链死死禁锢在巨大的冰柱之上！锁链深深勒入他的皮肉，留下紫黑色的淤痕。他赤裸的上身遍布新旧交叠的伤痕，心口那朵妖异的冰莲烙印，正如同活物般剧烈蠕动、起伏！冰蓝色的纹路在苍白的皮肤下疯狂钻行、蔓延，每一次蠕动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苦，让那具被锁链禁锢的身体剧烈地痉挛、抽搐。
更让叶临渊心神剧震的是楚昭野的脸！那张他无比熟悉的、带着少年倔强的脸，此刻正对着他，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怨毒、近乎破碎的弧度。那双本该明亮或桀骜的眼睛，此刻只有一片死寂的冰蓝，死死地、充满恨意地钉在他身上！
“你这一剑…”楚昭野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血沫从齿缝挤出，“刺得很准啊，叶临渊…为了你妹妹…为了所谓的正道…你就那么想我死吗？！”
“不…不是…”叶临渊喉头滚动，想辩解，想嘶吼，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微弱。
“看着我！”幻象中的楚昭野猛地挣扎，锁链发出刺耳的哗啦巨响，“看看你亲手造成的！看看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都是因为你！叶临渊！是你把我推到这个地步！是你亲手把我送进了地狱！”
“我…”叶临渊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痛苦混合着滔天的愧疚瞬间将他淹没。左肩胛的寒毒在幻象的刺激下骤然爆发，尖锐的刺痛如同无数冰针同时刺入骨髓！护体罡气剧烈地波动起来，濒临溃散！
“阿哥…救我…我好冷…好痛…”
就在这心神即将失守的瞬间，另一个微弱、带着无尽委屈和恐惧的童稚声音响起！
是昭月！
叶临渊猛地转头！只见冰窟的角落，在那翻腾的冰蓝色寒雾深处，一个小小的、模糊的身影蜷缩着。那身影仿佛由最纯粹的寒冰凝聚而成，脆弱得随时会消散。叶昭月残存的魂影在冰雾中若隐若现，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脸上满是痛苦和泪水，她伸出虚幻的小手，朝着他的方向，无助地哭喊：“阿哥…我好冷…带我走…”
一边是被锁链禁锢、对他充满滔天恨意的楚昭野，一边是蜷缩在寒雾中、向他求救的妹妹残魂！
巨大的撕裂感瞬间将叶临渊撕成两半！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最终冲破喉咙的嘶吼从叶临渊口中爆发出来！他体内的内力彻底失控，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在经脉中疯狂冲撞！护体罡气啵的一声轻响，彻底破碎！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叶临渊眼前彻底被血色覆盖，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被渊口狂暴的剑意狠狠掀飞，朝着灰雾翻滚、戾气最盛的渊底深处首坠而去！
意识在急速下坠中被冰冷的黑暗和无数暴戾的剑意疯狂撕扯、切割。剧痛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传来。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最后一瞬，一点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暖意，紧贴着他的心口，顽强地透了出来。
是那块布。
那块染着楚昭野齿痕和血迹的布。
粗糙的触感，清晰的齿印轮廓，混合着早己干涸却仿佛依旧灼热的血腥气…这微不足道的、带着痛感的真实触觉，像一根救命稻草，猛地将他即将溃散的神智拉回了一丝清明！
楚昭野…小野…
他最后望向他的眼神…是恨吗？
不…那双冰蓝褪去的瞬间，他看到的…是疲惫…是解脱…是…一丝他不敢深究的、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释然？
还有那句无声的唇语…“叶临渊”…
那不是恨！
那是告别！是托付！
呃…嗬…下坠的风声在耳边呼啸，叶临渊沾满血污的右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痉挛般地按住了胸前那块染血的布。
不是为了救谁而牺牲谁！
不是为了过去无法挽回的错误而沉沦！
他答应过的！
无论多久，无论归来的是谁…
他都要等下去！
他都要…有能力守护下去！
一股前所未有的、带着惨烈决绝的意志，如同地火冲破冰层，从他濒临破碎的识海深处轰然爆发！
下坠之势未停，但叶临渊的眼神，却在血污和灰雾中，骤然亮起两点焚尽一切的幽火！
他不再试图对抗那无处不在的狂暴剑意，不再徒劳地凝聚溃散的护体罡气。反而，他彻底放开了对内力的压制，甚至主动引导着体内那因冰莲寒毒和内力失控而混乱不堪、几近暴走的力量洪流！
丹田如同被点燃的油库，剧痛瞬间席卷全身！所有的意念，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痛苦与执念，都疯狂地涌向他唯一还能掌控的——右手！
那柄一首被他紧紧攥在手中、随着他一同下坠的断剑青霜！
嗡——！
残破的断剑，在这一刻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凄厉到足以刺破灵魂的嗡鸣！剑身剧烈震颤，断口处那参差的、闪烁着寒芒的锋刃，骤然迸发出一种惨烈决绝的青光！那光芒并不盛大，却凝练得如同实质，带着一种斩断一切枷锁、玉石俱焚的恐怖意志！
“剑可断——！”
叶临渊的嘶吼混杂在狂暴的风声剑鸣中。
他不再挥剑斩向虚无的幻象，不再斩向无形的敌人。
他的目标，是这葬剑渊本身！
“意不绝——！！！”
最后一个字吼出的瞬间，他凝聚了所有力量、所有意志、所有痛苦与执念的右臂，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悍然挥出！
断剑青霜化作一道燃烧着惨烈青焰的流光，狠狠刺向他身下那片翻滚着无尽戾气的灰雾虚空！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断剑刺入虚空的位置，一点微弱的青色涟漪无声地荡漾开来。
紧接着，那点微弱的涟漪，瞬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疯狂扩散、放大！所过之处，那原本狂暴肆虐、充满毁灭气息的万千剑意，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安抚、梳理、牵引！
葬剑渊中，亿万柄残剑碎片，同时发出了低沉而宏大的共鸣！
嗡——嗡嗡嗡——！
万剑齐鸣！
这不再是充满戾气的哀嚎，而是一种肃穆的、如同朝拜般的回应！无数道破碎剑意，如同百川归海，被那道惨烈决绝的青色剑意所吸引、所统御！
它们不再混乱无序地攻击叶临渊，反而汇聚成一股前所未有的、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意念洪流，环绕着那道青色的核心，盘旋、凝聚、最终——
轰然爆发！
一道由无数破碎剑意凝聚而成的、璀璨夺目的青色剑罡，如同守护神祇的光环，以叶临渊和那柄刺入虚空的断剑为核心，轰然向西周扩散开来！
剑罡所及之处，翻腾的灰雾被瞬间排开、净化！渊口肆虐的狂风被强行抚平！那些试图撕扯叶临渊身体的暴戾剑意，如同冰雪遇到骄阳，瞬间消融、退散！
叶临渊下坠的身体，被这道磅礴浩瀚的守护剑罡稳稳托住，悬浮在了半空之中。他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如金纸，气息微弱得近乎断绝，全身的伤口都在刚才那超越极限的一击中崩裂，鲜血染红了残破的青衫，不断滴落。
但他右手，依旧死死握着那柄刺入虚空的断剑。
剑身之上，那道惨烈的青光并未消散，反而变得更加内敛、更加凝实，如同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在断刃之上缓缓流转，散发出一种历经劫难、破而后立的坚韧与守护之意。
渊底深处，那点指引方向的暗金色光芒，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
渊口的风，不知何时停了。
只剩下万剑低沉的、臣服般的嗡鸣，在这死寂的深渊中久久回荡。
叶临渊悬浮在剑罡中心，如同风暴过后唯一屹立的礁石，周身浴血，却握着一柄重生的断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