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
背脊挺得像山崖上不屈的青松。
地上的三八大盖，冰冷、沉重。枪管上还沾着泥，枪托的缝隙里嵌着凝固的、不知是谁的血块。
嘎吱！
指骨因为过于用力而发出脆响。
枪，成了他身体冰冷坚硬的一部分。
复仇的延伸！
“跟我走！”
陈锋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命令般的决绝。他看也没看跌坐在旁边、脸色惨白的林薇。
林薇浑身一颤，挣扎着想站起来。
腿软得像面条。
怀里紧抱的那个油布箱子，此刻更像个沉重的枷锁。
陈锋猛地回头，血红的眼睛盯住她，那目光像要刺穿她的灵魂：“想死在这儿，就留下！”
林薇倒抽一口凉气！
恐惧被那眼神里的煞气压了下去。
她咬紧牙关，嘴唇渗出血丝！用尽全身力气撑了起来，摇晃着跟上陈锋的步伐。
陈锋不再看她，迈开大步，沿着出村的山路边缘，折向更深更密的杂木林！
这里不是回他山中小屋的方向。
而是…更危险、但相对能避开开阔地的崎岖小路，通往另一个山口！
他记得，林薇说过，她的部队在李家坳方向，大概一百多里。必须趁天黑前尽可能走远，甩掉可能的追兵！
唰！唰！
陈锋的动作迅捷如猎豹，却近乎无声。每一步都精准踩在树根凸起或岩石的阴影处，避开松软的腐殖土。他像山林的影子。
林薇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气喘如牛。绣花鞋早就不知丢在哪里，赤裸的脚板一次次踩在冰冷的碎石、尖锐的枯枝上，钻心的疼！但她死死抱着箱子，一声不吭。
空气潮湿阴冷。
陈锋突然停下！抬手握拳！
林薇猛地刹住，差点撞上去，心脏跳到嗓子眼！
陈锋微微侧头，耳朵动了动。
眼神冷得像淬了寒冰的刀锋！
来了！
几个模糊的土黄色身影，正沿着他们走过的痕迹，迅速向林子边缘包抄过来！动作谨慎却带着追猎的凶狠！
西个！全是持枪的鬼子！
显然是之前那批听到枪声的后续部队，或者本身就是另一支巡逻队！
狗鼻子！
陈锋眼中杀机暴涨！瞬间半蹲在地！哗啦！枪栓猛地拉开！检查弹匣！
五发！仅剩五发子弹！
“趴下！后面！藏好！”他头也不回，声音压到最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
林薇连滚带爬地扑进旁边一堆半人高的枯草和乱石后面，蜷缩着身体，死死捂住嘴巴！冰冷的恐惧让她全身都在筛糠！
唰唰唰！
鬼子的脚步声近了！踩断枯枝的声音异常清晰！
枪口！缓缓探出！
陈锋的身体伏得极低，像一张绷紧的弓！
他靠着树根，呼吸几乎停止。眼睛透过灌木丛的缝隙，死死锁定着晃动的人影。
一点！
再一点！
就是现在！
砰！
陈锋猛地扣动扳机！
枪声在林间炸响！惊起一片飞鸟！
走在最前面、手持轻机枪充当前锋的鬼子，身体剧烈一颤！眉心瞬间炸开一个血洞！一声不吭扑倒在地！机枪哐当砸在石头上！
“敌袭！”另外三个鬼子反应极快！几乎是枪响的瞬间就猛地扑向最近的掩体！
砰！砰！砰！
密集的子弹瞬间泼洒过来！
打得陈锋藏身的树干、岩石火花西溅！木屑、石粉乱飞！
噗嗤！
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过！灼热的气流烫得他皮肤生疼！带起一缕烧焦的头发！
“啊啊啊——！”草堆后面传来林薇压抑不住的尖叫！
暴露了！
“八嘎！是袭击军曹的支那猪！”一个鬼子用日语兴奋地大喊！
“杀了他们！抓活的！军功大大滴！”另一个鬼子吼叫着！
他们的火力更加凶猛！压制得陈锋根本抬不起头！
形势瞬间危急到了极点！
陈锋眼神一厉！一个翻滚，不顾一切地窜到林薇身边，一把揪住她的后衣领！
“走！”
几乎是拖拽着！把她往旁边的陡峭山坡下猛推！
下面！是嶙峋怪石交错的溪谷！地形极其复杂！
跳下去！九死一生！
留在上面！十死无生！
“啊——！”林薇被巨大的力量推得滚落下去！惊恐的尖叫瞬间被下坠的风声吞没！
陈锋毫不犹豫！紧随其后！纵身跃下！
身体在空中急速坠落！他死死抱着冰冷的步枪！眼神却锐利如鹰！在空中艰难地调整姿态！
借力！翻滚！缓冲！
砰！哗啦！
两人重重砸落在溪谷边缘一块相对松软、覆盖着厚厚落叶的斜坡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们头晕眼花，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林薇的箱子和枪都脱了手！
陈锋一把抄起枪和那个沉重的箱子！塞回林薇怀里！
“抱紧了！”
他翻身爬起，膝盖剧痛！左脚踝扭伤的感觉刺骨！顾不上了！
拉起痛得龇牙咧嘴的林薇！
快跑！往溪谷上游！那边乱石堆叠，藤蔓密布！
上面！子弹朝着他们的身影扫射下来！打在溪谷石壁上！噗噗作响！碎石飞溅！
噗！
陈锋闷哼一声！
一颗子弹咬进了他右臂外侧的肌肉！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染红兽皮！
剧痛袭来！眼前一黑！
“唔！”
“你中枪了！”林薇惊呼！
“闭嘴！跑！”陈锋牙缝里挤出怒吼！左手拖着林薇，爆发出全部的求生本能，拖着伤腿伤臂，一头扎进了溪谷深处更浓密的、仿佛原始森林般的灌木丛中！
“追！别让他们跑了！”
鬼子的咆哮声和手雷拉响保险销的声音隐约传来！紧接着是巨大的爆炸在溪谷入口处炸响！气浪裹挟着碎石追了进来！
追兵的脚步更快了！显然不抓到他们誓不罢休！
陈锋拉着林薇，在遮天蔽日的藤蔓荆棘里亡命穿梭！伤口每一次活动都撕心裂肺！
鲜血沿着手臂滴落在枯叶上！像是死亡的路标！
林薇的视线被汗水和泪水模糊，几次绊倒，又被粗暴地拉起！怀里的箱子如同烧红的烙铁！沉得快要拿不住！
“不行了…我…跑不动了…”她带着哭腔，声音因为极度缺氧而虚弱不堪。
身后！追兵的呼喝声和拉枪栓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陈锋猛地停下！
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林薇那惨白绝望的脸，又仿佛穿透她，看到了谷场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要么走！要么死！”
声音不高，却像北极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腥味的刀刃！
他猛地将林薇往前一推！力气大得让她踉跄几步！
同时！
陈锋右手忍着剧痛！竟然闪电般解开了腰间的粗麻绳！
嗤啦！
将后背那张沉重的硬木猎弓连同箭袋！看都没看！狠狠甩向追兵声音来源的反方向！
哗啦啦！
弓箭穿过浓密的藤蔓，砸落在远处的落叶丛里！发出清晰可辨的巨大声响！
紧接着！
陈锋左手的三八大盖猛地朝那个方向！
砰！砰！
连开两枪！
枪声在密闭的林间回荡！惊得鸟雀冲天而起！
“在那边！”鬼子的声音带着发现目标的兴奋！脚步声和枪口立刻转向弓箭和枪声飞落的方向！
陈锋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
左手扔掉打空了最后两颗子弹的步枪！右手一把扯住还没反应过来的林薇！
用尽全身力气！拖着她！扑进旁边一条被巨大腐木遮挡、极其狭窄、近乎垂首向下的岩石裂缝里！
像两只被猎人逼入绝境的野兽！
这条缝！
是陈锋早年打猎时无意发现的兽穴通路！幽暗！湿滑！布满青苔！仅容一人侧身勉强通过！
上面浓密的藤蔓和垂落的根须完美掩盖了入口！
唰！唰！
两人重重滑落下去数米！撞击在湿漉漉的石壁上！
呼！呼！呼！
沉重的喘息在狭小空间里回荡！
心脏狂跳得要把胸腔撞裂！
外面！
脚步声！枪声！急促的日语呼喊！越来越近！在头顶洞口附近响起！
手电筒的光柱胡乱扫过，在藤蔓缝隙处投下刺眼的光斑！
搜索！仔细的搜索！
碎石被踢开！
有鬼子甚至在洞口探头往下看！
深不见底的黑暗！刺鼻的腐朽气息！
“太深了！不像能藏人！可能是障眼法！”
“去他丢东西那边看看！血迹也朝那边！”另一个鬼子大喊！
“哈伊！”
脚步声！竟然渐渐远去了！
陈锋和林薇紧紧贴在冰冷的石壁上，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死死屏住！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只有冷汗，混合着血水和青苔的黏液，从两人脸上、身上不断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彻底的安静了。
只有山风穿过林梢的低沉呜咽。
确认安全。
陈锋紧绷到极限的身体，才微微松弛下来。
一股剧烈的眩晕感和失血的虚弱感瞬间袭来！右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这时！
一双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伸了过来！
是林薇！
她不知何时从箱子里摸索出了纱布和一小瓶不知名的粉末。
手很冰，但动作很稳。
麻利地撕开他破烂的兽皮！露出翻卷的枪伤！
将白色的粉末小心地倒上去！
剧烈的刺痛让陈锋肌肉瞬间绷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没吭声！
又用干净的纱布，迅速而专业地缠紧！包扎！
暂时止血。
昏暗的光线下。
林薇的脸依旧惨白，但眼神异常坚定。
她看着陈锋因失血和剧痛而微微扭曲的脸颊，低声道：“这伤不能拖…会感染…必须找到部队…那里有真正的药…”
陈锋靠着石壁，剧烈喘息。
冰凉的岩石也无法冷却胸中翻腾的怒火和仇恨！
他抬起没有受伤的左手，伸进怀里。
摸出的一样东西。
让他和林薇的心，都猛地一揪！
那是一小块染血的粗布碎片。
灰色。上面粗糙地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
是娘偷偷绣在他爹贴身汗衫内侧的护身符！
沾满父亲的血！
布料碎片死死攥在掌心！
冰凉的布料像烧红的烙铁！
眼前闪过爹娘挂在刺槐树干上的惨状！那死不瞑目的眼神！村民们堆叠的尸体！婴儿焦黑的小手！血！全是血！
“噗——！”
一口淤血，猛地从陈锋口中喷出！溅在身前潮湿的青石上！
刺目的红！
林薇惊得捂住了嘴！
陈锋喘着粗气，指节因为攥得太紧而发出爆响！
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摊血！
也盯着这条漆黑、冰冷的逃生之路！
血海深仇！刻骨铭心！
父母乡邻的性命！数十条性命！必须用血来偿！
这把抢来的枪，只有三发子弹了。（刚打完两发）
孤身一人！
带一个累赘！一个陌生的女人！
前路茫茫！追兵未退！
如何撕碎漫山遍野的豺狼？
如何用一个人的血，燃尽那片魔鬼侵染的土地？
“呼……”低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呼吸声，在幽深的石缝中回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