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而冰冷,包裹着林道一。
意识如同沉在万丈海底的碎片,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刺骨的剧痛和沉重的疲惫拖拽回去。他感觉自己像一具破败的皮囊,被狂暴的清浊气流反复撕扯、冲刷。左眼深处那座山岳的虚影在黑暗中沉浮不定,时而散发出温润的微光抚慰伤痛,时而又因某种外界的刺激而躁动轰鸣。
唯一清晰的,是掌心里紧攥着的两样东西:冰凉温润的定魂铃,以及另一枚更加冰冷坚硬、带着奇异棱角的圆形物体——那枚金蟾玉钱。即使在昏迷的混沌中,这两样东西也像两个锚点,一个维系着他微弱的心神,另一个则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而沉重的牵引力。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却异常精纯的清凉气息,如同沙漠中的甘泉,缓缓注入他干涸的丹田。这股气息带着凌昭特有的、如同初雪般凛冽纯净的味道,却又蕴含着强大的生机,小心翼翼地梳理着他体内乱成一锅粥的清浊气流,尤其是压制着右手臂那顽固的浊气侵蚀。
在这股外力的引导和定魂铃的微弱共鸣下,林道一体内那濒临溃散的“潮汐”气旋,终于艰难地重新凝聚、旋转起来。虽然缓慢,却比之前多了一丝韧性。左眼的青光稳定地引导着清气汇聚伤处,右眼的浊黄漩涡则更加专注地吸纳转化着入侵的残余浊毒。清与浊,在毁灭的边缘重新找到了那个微妙的平衡点,如同风暴过后,海天之间那道脆弱却坚韧的分界线。
剧痛逐渐被一种深沉的酸麻取代,意识也终于挣扎着浮出了黑暗的泥沼。
他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低矮、嶙峋的黑色岩壁。他们似乎在一个狭窄的天然石缝里,外面荒原的风声被隔绝了大半,只有呜咽般的回响。缝隙入口被凌昭以剑气布下了一层近乎透明的银色光幕,隔绝了外界的浊气窥探。凌昭就盘膝坐在他对面不远,脸色比之前苍白了几分,显然为他疗伤消耗不小。她闭目调息,膝上横放着那柄古朴长剑,剑身暗银色的星轨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林道一动了一下,浑身骨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那枚非金非玉的黑色钱币正静静躺在他掌心。钱币冰凉,正面那只蹲坐望月的三足金蟾浮雕栩栩如生,带着一种古老的灵性,背面的古篆“盟”字笔锋遒劲,仿佛蕴藏着某种沉重的誓言。这就是让凌昭都为之色变的“金蟾玉钱”?“补天盟”的信物?
“醒了?”凌昭的声音响起,她并未睁眼,却对林道一的动静了如指掌。“运气不错,浊毒未入心脉,骨头也没全碎。”
林道一勉强坐起身,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声音沙哑:“那枚金箭…还有这钱…”
“破法金翎箭,天工坊秘造,专破护身法宝与灵气护盾,禁器级的东西,用一枚少一枚。”凌昭缓缓睁开眼,眸中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审视的凝重,“至于这枚玉钱…金蟾玉钱,是‘补天盟’核心成员的身份信物,也是开启某些遗迹的钥匙。”
“补天盟?”林道一追问,“他们…也想杀我?”他想起了凌昭昏迷前那句“想杀你的,和想找到你的…都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凌昭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石缝里只有浊风呜咽和两人微弱的呼吸声。
“补天盟,”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是一个极其古老、也极其隐秘的组织。其存在的唯一宗旨,便是追查三千年前‘天柱断裂’的真相,并寻求…修复之道。”
“修复天柱?”林道一心头剧震,这与他体内的“山魄”以及凌昭之前提到的“天柱碎片”、“补天人”后裔的身份瞬间联系了起来。
“不错。”凌昭点头,“天柱断裂,清浊失衡,东西大陆分隔,修真之路断绝,根源皆在于此。补天盟认为,唯有修复天柱,才能终结灵浊之战,重续登天之路。为此,他们追寻一切与天柱相关的线索、遗物、乃至…血脉。”
她的目光落在林道一身上,如同实质:“而你,林道一,身负‘山魄’,能引动天柱残碑共鸣,甚至可能是最后的补天人血脉…对补天盟而言,你便是那最关键的一块‘碎片’,是他们追寻了三千年的希望火种。”
希望火种?林道一愕然。这与他预想的“被追杀”似乎截然不同。
“那为何…这玉钱会出现在伏击我们的现场?”他敏锐地抓住了关键,“那个用金箭偷袭的人…”
“这便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凌昭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剑,“金蟾玉钱出现在‘无痕’的杀手身上,只有两种可能。第一,补天盟内部出了叛徒,与‘无痕’勾结,欲将你除之而后快,阻止天柱修复。第二…”她顿了顿,语气更沉,“伏击者并非‘无痕’,而是…另一股同样知晓‘无痕’剑意、并能模仿其手法、且同样想除掉你的势力,故意留下玉钱,嫁祸给补天盟,挑起我们与补天盟的冲突,坐收渔利!”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意味着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漩涡!林道一感到一阵寒意。他本以为敌人只是那个神秘的“无痕”,现在看来,这潭水浑浊得超乎想象。
“那‘无痕’又是什么?”林道一追问。
“‘无痕’…”凌昭眼中闪过一丝忌惮,“是一个更神秘、更危险的杀手组织。传说其成员皆精擅‘无痕剑意’,剑出无影,杀人无痕,如同暗夜中的幽灵。他们行事毫无规律,只为利益或某种不为人知的信条而动。他们为何要杀你?是受雇于人,还是…与你体内的‘山魄’或‘补天人’身份有某种天然的敌对?目前仍是谜。”
她站起身,走到光幕前,望着外面昏黄浑浊的荒原:“无论幕后是谁,他们的目的都很明确——阻止你活着抵达东陆,阻止你体内的秘密被揭开。接下来的路,只会更加凶险。伏击会一次比一次精妙,出手的敌人也会一次比一次强大。”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林道一:“所以,你必须尽快变强!强到足以在风暴中自保,而不是每次都靠运气和‘山魄’的应激爆发!”
“我该怎么做?”林道一握紧了拳头,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不想再成为累赘,不想再经历那种濒死的绝望。
“参悟‘潮汐’!”凌昭斩钉截铁,“内修平衡,化清浊为力,蕴养‘山魄’。外感天地,引浊气为用,以战养战!这大荒原虽是绝地,却也是你最好的磨刀石!这里的浊气,便是你修炼‘潮汐’、淬炼‘山魄’最首接、也最危险的资粮!”
她指向石缝外:“调息,恢复。半个时辰后,我们出发。我会教你如何在移动中维持‘潮汐’,如何在战斗中引导清浊之力,如何在浊海中…开辟属于你自己的‘舟’!”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林道一永生难忘的地狱与天堂交织的旅程。
凌昭不再刻意为他隔绝浊气,反而要求他主动撤去对定魂铃的部分依赖,尝试在行走中吸纳、转化荒原那无处不在的稀薄浊气,维持丹田气旋的“潮汐”运转。这过程痛苦万分,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吸入的浊气过量或转化不及,便会引发剧烈的反噬,灼痛如跗骨之蛆。他无数次因浊气失控而咳血倒地,又被凌昭以剑气强行压制梳理,然后挣扎着爬起,继续前行。
同时,凌昭开始传授他一些最基础的剑理和身法。并非具体的招式,而是“意”与“势”的运用。如何以左眼洞察浊气流向预判危险,如何以右眼引导浊气干扰对手或短暂强化自身爆发,如何将丹田那微弱的“潮汐”之力灌注于步伐或格挡之中。
“清浊如阴阳,动静相生。守时如山岳,攻时如决堤!你的力量根源在于‘平衡’与‘转化’,不在于锋芒!”凌昭的指点如同醍醐灌顶。
实战成了最好的老师。他们遭遇的袭击不再局限于人为伏击,荒原本身孕育的浊气怪物层出不穷。形如巨大蝙蝠的“蚀魂蝠”,成群结队,尖啸能震荡神魂;潜伏在流沙下的“岩蟒”,力大无穷,喷吐的浊气粘液腐蚀性极强;还有能融入浊气环境、如同变色龙般的“影蜥”,偷袭防不胜防…
每一次遭遇,都是一场生死搏杀。林道一在凌昭有意的“放手”下,被一次次逼入绝境。他笨拙地运用着初学的“潮汐”之法,在战斗中左支右绌,伤痕累累。右臂的旧伤反复撕裂,又在新领悟的浊气转化和清气滋养下艰难愈合。每一次濒死的挣扎,都让他对体内清浊之力的掌控加深一分,对“潮汐”的韵律感悟更深一层。
渐渐地,变化开始显现。
他的脚步不再虚浮,在沙砾和乱石间移动时,丹田气旋会随着步伐自然起伏,如同脚下生根,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稳。面对蚀魂蝠的音波冲击,他尝试着将侵入的、蕴含精神攻击的浊气导引向右眼漩涡,虽然依旧头痛欲裂,却不再像最初那样首接眩晕。对抗岩蟒的蛮力冲撞,他能瞬间调动左眼洞察其发力薄弱点,并引导一丝转化后的清浊混合之力集中于拳锋或肘尖,爆发出远超泥胎境的力量,虽然依旧会被撞飞,却不再毫无还手之力。
最显著的变化在于他的双眼。左眼的青色更加纯粹深邃,洞察力大增,甚至能在一定距离内看穿浊气浓度变化,预判怪物潜行轨迹。右眼的浊黄色漩涡旋转更加流畅,对浊气的吸纳转化效率明显提升,转化的暖流更加精纯,反噬的痛苦也减轻了许多。他甚至开始尝试在战斗中主动吸纳少量浊气,瞬间转化为爆发力!
定魂铃的铃声在他体内共鸣回响,如同一个永不疲倦的指挥家,引导着这场清与浊的宏大交响。虽然依旧稚嫩,虽然每一次战斗后都像被剥了一层皮,但林道一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增长,对身体的掌控在加强,一种源于自身、而非依赖外物的微弱自信,正在伤痕累累的躯壳内悄然滋生。
这天黄昏,他们在一片布满巨大黑色骸骨的化石林中穿行。夕阳的余晖被浓厚的浊云扭曲成怪诞的紫红色,投射在森白的巨骨上,显得格外阴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油脂和硫磺混合的怪味。
凌昭突然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一片相对空旷的骸骨广场。
“有东西。”她低声道。
话音刚落,广场中心那片看似平静的黑色砂砾地,猛地向上拱起!沙尘飞扬中,一个巨大的、由无数惨白骨骼和黑色焦油状物质强行拼凑而成的怪物钻了出来!它像一只畸形的蜘蛛,八条由粗壮腿骨和脊椎连接而成的长腿支撑着臃肿的、不断滴落粘稠黑油的躯干,躯干上镶嵌着数十颗大大小小、闪烁着怨毒红光的兽类眼球!
“骨冢魔…变异体!”凌昭眉头紧锁,“核心怨念极强,浊气高度凝练…又被催化了!”
那骨冢魔数十颗眼球瞬间锁定了两人,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如同骨骼摩擦般的尖啸!无形的精神冲击波混合着浓郁的、带着强烈腐蚀性和怨念的浊气,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守住心神!它交给我!”凌昭厉喝一声,长剑瞬间出鞘半寸,凛冽的剑意勃发,准备迎击这明显比之前石蚰更棘手的怪物。
然而,就在凌昭剑意升腾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骨冢魔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它躯干上数十颗怨毒的眼球,竟齐刷刷地转向了林道一…腰间的定魂铃!更准确地说,是转向了他贴身藏着金蟾玉钱的位置!
“呃…啊…”怪物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狂暴的怨念和攻击性竟出现了一丝诡异的凝滞,那些眼球中疯狂的红光,似乎掺杂进了一丝迷茫…甚至…一丝微不可查的…渴望?
林道一也感受到了!怀中的金蟾玉钱骤然变得滚烫!一股强烈的、带着古老悲怆与不屈意志的意念,透过玉钱,狠狠冲击着他的心神!这意念与骨冢魔散发出的怨念浊气,竟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针锋相对的共鸣!
“机会!”凌昭眼中精光爆射!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转瞬即逝的破绽!剑意不再保留,全力爆发!
但林道一比她更快!
在玉钱意念冲击与怪物凝滞的双重刺激下,在连日生死磨砺中积蓄的本能和对“潮汐”的感悟瞬间达到了一个顶点!他没有思考,没有犹豫,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吼——!”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并非源自“山魄”,而是自身意志的咆哮!
左眼青芒如电,瞬间锁定骨冢魔躯干中心、所有骨骼与焦油物质交汇的那个最脆弱、能量流转最混乱的节点——那里是所有怨念和催化浊气的核心!
右眼浊黄漩涡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旋转!这一次,他不再是被动吸纳,而是主动、贪婪地、如同鲸吞般,疯狂攫取着周围空间弥漫的、以及骨冢魔身上散发出的浓郁怨念浊气!狂暴的、充满负面情绪的能量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入他的右眼!
剧痛!撕裂灵魂般的剧痛瞬间袭来!
“给我…转!”林道一在心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将全部意志、连同玉钱传递来的那股不屈意念,狠狠砸入丹田的“潮汐”气旋!
轰隆!
丹田内仿佛引爆了一颗炸弹!高速旋转的气旋中心,那原本微小的核心点,在狂暴能量的冲击和意志的强行压缩下,骤然膨胀、凝实!清浊二气不再是模糊的分层,而是在核心处发生了某种剧烈的反应!一丝微弱却无比精纯、带着混沌初开般厚重气息的灰色能量,竟从核心中诞生!
这缕灰色能量诞生的刹那,林道一福至心灵!他不再试图转化所有吸入的浊气,而是引导着这缕新生的、沉重的灰色能量,混合着未被完全转化的狂暴浊气,以及左眼引导汇聚的微弱清气,三者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粗暴却异常协调的方式,瞬间凝聚于他并拢的右手指尖!
指尖前方,空气剧烈扭曲!一道尺许长短、呈现出混沌灰黑色、边缘却跳跃着细微青黄电弧的“气桥”,骤然成型!这气桥凝练如实质,散发着沉重、混乱却又异常稳固的气息!
“破!”林道一对着骨冢魔的核心节点,狠狠一指戳出!
那道混沌“气桥”离指而出,速度并不快,却带着一种锁定了空间、无视防御的诡异穿透力!所过之处,浓郁的怨念浊气如同遇到了克星,无声无息地消融退散!
嗤!
气桥毫无阻碍地没入了骨冢魔躯干中心的那个脆弱节点!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骨冢魔庞大的身躯猛地僵住,所有眼球的红光瞬间熄灭。下一秒,构成它身体的无数惨白骨骼和黑色焦油物质,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和粘合力,轰然垮塌!没有爆炸,没有能量冲击,就像一座沙雕被海浪冲垮,散落成一地毫无生机的碎骨和冒着泡的粘稠黑油。核心处那股高度凝练的怨念和催化浊气,如同被那灰色气桥彻底“中和”或“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骸骨广场,死寂一片。只有林道一剧烈喘息的声音,和指尖残留的、几缕跳跃的青黄电芒。
凌昭的长剑只出鞘了一半,剑意凝而未发。她看着地上那堆迅速失去活性、开始被荒原浊气自然分解的怪物残骸,又缓缓转向因脱力而单膝跪地、指尖兀自颤抖、但眼中却燃烧着前所未有光芒的林道一,一向清冷的眸子里,翻涌着难以掩饰的震撼。
“清浊为引…混沌化桥…”她低声呢喃,仿佛在确认某种不可思议的猜想,“你竟…在泥胎境…摸到了‘元初之气’的门槛?!”
就在这时,林道一怀中的金蟾玉钱再次变得滚烫!这一次,不再是悲怆的意念冲击,而是带着一种清晰的、指向性的脉动!如同心脏的搏动,又如同某种呼唤的鼓点!
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抬头望向化石林深处一个毫不起眼的、被巨大肋骨斜斜掩盖的黑暗洞口。玉钱的脉动,清晰地指向那里!
凌昭也感应到了玉钱的异变,目光瞬间锐利如鹰隼,锁定了那个洞口。
“看来,”她缓缓收剑入鞘,声音带着一种洞悉的冰冷与深沉的警惕,“‘补天盟’…或者至少是持有玉钱的人…终于忍不住,要主动来‘接引’我们这位‘希望火种’了。”
她走到林道一身前,伸出手:“还能走吗?”
林道一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虚弱和指尖残留的能量躁动,借助凌昭的手站了起来。他感受到的不再是纯粹的恐惧或迷茫,而是一种混合着疲惫、警惕、以及…一丝对即将揭晓之秘的强烈探究欲。
他握紧了怀中滚烫的玉钱,看向那幽深的洞口,点了点头。
“走吧。”凌昭率先迈步,月白的身影在昏沉的暮色中如同一柄引路的利剑,“是人是鬼,总要见见。这补天盟…究竟还藏着多少关于‘天柱’的秘密!”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了那被巨大肋骨掩映的、散发着古老腐朽气息的黑暗洞口。洞口深处,隐约传来水滴落下的声音,嗒…嗒…嗒…如同倒计时的钟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