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像是凝固的糖浆,黏稠、滞涩,带着粉笔灰尘和汗水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高三(七)班每个学生的头顶。墙壁上崭新的倒计时牌像个无声的审判官,猩红的“距高考 267 天”几个大字灼烧着视网膜,也沉沉地压在每个胸腔里,将每一次呼吸都挤压得格外艰难。
林微坐在靠窗第三排,脊背绷得笔首,像一张不堪重负却勉强拉紧的弓。额头沁出的细密汗珠沿着鬓角滑落,痒痒的,她却不敢抬手去擦,生怕监考台上那道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任何可疑的移动。教室里静得可怕,只剩下笔尖摩擦纸张发出的沙沙响声,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嗡鸣,单调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窗外九月的阳光本该明媚,此刻透过沾着灰迹的玻璃窗斜照进来,却只在地面投下几块苍白的光斑,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衬得室内的压抑更加深重。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几乎跳出喉咙的心按回去,目光死死钉在面前摊开的数学摸底试卷上。那些印刷体的字母和数字像一群密密麻麻、充满恶意的黑蚂蚁,在她眼前扭曲、爬行、组合成无法理解的符咒。排列组合……函数……立体几何……每一个词组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她心上。公式在记忆的角落里躲闪,定理的链条在思维中断裂。她攥紧了手中的笔,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笔尖悬在卷子上方,却久久无法落下那决定命运的一笔。焦躁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无声流逝,试卷上大片的空白像一张张咧开的、嘲讽的嘴。
“沙沙……”细微的纸片摩擦声从旁边传来。
林微的余光瞥见同桌苏晓晓隐蔽地推过来一张揉得皱巴巴的小纸条。纸条的边缘带着苏晓晓惯用的柠檬味湿巾的清香,这熟悉的味道在紧张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突兀。她不动声色地用左手压住纸条,藏在试卷下面。趁着讲台上戴着厚厚镜片的班主任赵老师转身巡视后排的短暂空隙,她飞快地垂下眼睑。
纸条上是苏晓晓标志性的、圆滚滚的卡通字体,还画了个哭唧唧的小人:“【微!!!救命!这题是啥?我快窒息了!!】”后面跟着一道题目的编号。
字里行间透着苏晓晓特有的夸张和焦灼,还带了点不顾一切的求助意味。换做平时,林微或许会悄悄回一个答案,或者至少递过去一个安慰的眼神。但此刻,看着自己卷面上同样大片的空白和那道苏晓晓求助的、她也束手无策的题目,一股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自己的“深渊”还望不到底,哪有余力去抛下救赎他人的绳索?
她抬起头,迎上苏晓晓那满是恳求和“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眼神。她几不可察地、幅度极小地摇了一下头,嘴角勉强向上提了提,勾出一个既无奈又安抚的弧度,眼神里传递出清晰的信号:“我也不会,自求多福。”苏晓晓瞬间垮下肩膀,脸蛋皱得像颗酸梅,认命地低下头继续和自己的试卷搏斗。
赵老师那带着审视、如同探照灯般的视线冷冰冰地扫视全场,带着高三班主任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紧迫感。他背着手,在课桌间的过道里踱着步,皮鞋踩在老旧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是敲在学生们紧绷的神经末梢上。他那厚厚的镜片在灯光下反着光,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捕捉着任何一丝懈怠或作弊的苗头。空气仿佛被这目光冻得凝固了。当他的视线扫过林微所在的区域时,林微感觉自己的血液都似乎凝滞了一瞬,她立刻垂下头,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那空白处,仿佛要将纸盯出一个洞来,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清晰地撞击着肋骨,咚咚作响,像一面沉闷的小鼓。这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教室里似乎被放大了无数倍,在她自己的耳膜里震耳欲聋。她甚至能感觉到脖子上的血管随着心跳在突突地跳动。不行,这样下去不行。她强迫自己将视线从试卷上挪开,投向窗外。
窗外是学校窄小的后院,几棵高大的梧桐树沉默地矗立着,枝叶交错,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在地面描绘出不断变幻的、形状奇诡的光影图案。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轻盈地落在不远处的窗台上,歪着小脑袋,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窗内这群被试卷困住的“囚徒”,发出几声轻快的啾鸣。这声音穿过玻璃的隔阂,显得遥远又模糊,却像一丝微弱的电流,短暂地击穿了林微紧绷的心弦。她近乎贪婪地看着那自由自在的小鸟,看着那摇曳的树影和斑驳的阳光。仅仅是这短暂的几秒钟凝视,那几乎要撕裂胸腔的窒息感和焦灼感,竟奇迹般地褪去了一点点,如同退潮般留下短暂喘息的空间。窗外的世界,静谧、温柔,仿佛存在着某种无言的安抚力量。
就在她心神稍定,打算重新拾起勇气面对试卷时,视线不经意地掠过楼下空旷的篮球场。
一个身影倏然闯入了她的视野,瞬间攫取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是顾屿。
他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球场中央。不同于平时在教室里穿着规整的校服,此刻他只穿了件深灰色的运动背心,露出线条流畅、充满力量感的手臂和肩颈轮廓。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汗水浸湿了他额前黑亮的碎发,几缕发丝凌乱地贴在的额角。他手里随意地拍打着篮球,那棕色的球体在他修长的指掌间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落地的“嘭、嘭”声,即使隔着两层楼的距离和紧闭的窗户,也似乎带着某种沉稳而强劲的节奏感,一下下敲在林微的心上。
他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只是最基础的三步上篮。起跑,加速,起跳,动作行云流水,蕴含着一种纯粹的力量与精准的美感。手臂伸展,手腕轻压,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清晰的、近乎完美的抛物线,然后——“唰!”一声轻响,空心入网。干脆利落。
落地的瞬间,他抬手随意地抹去下颌快要滴落的汗珠,喉结滚动,微微喘息。他的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分明,挺拔的鼻梁,紧抿的薄唇,下颌线清晰而冷硬。没有多余的表情,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与自己的精密较量,那是一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汗水沿着他紧实的肌肉纹理滑落,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散发着一种介于少年青涩与青年力量之间的强烈吸引力。
林微的心跳,在短暂的凝滞后,猛地漏跳了一拍,随即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频率剧烈而紊乱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巨响。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悄然滋生,混杂着震撼、距离感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教室里令人窒息的压力、试卷上的空白、赵老师森冷的视线……仿佛在这一刻都被篮球场上那个耀眼的身影短暂地隔绝开来。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
赵老师那如同冰冷金属摩擦般的、毫无感情的声音骤然响起,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瞬间划破了林微短暂构建出的宁静屏障。现实带着冰冷的重量,轰然回笼,重重地砸在她的意识里。
时间!只剩十五分钟!
心脏骤然收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强烈的窒息感再次汹涌袭来,比之前更为猛烈。她几乎是慌乱地、触电般将视线从那片阳光照耀的球场收回来,重新投向眼前的试卷。那些冰冷的题目,那片刺目的空白,瞬间又被无限放大,带着狰狞的压迫感。刚才的片刻走神,此刻化作了沉重的懊悔和加倍的恐慌。
她强迫自己冷静,目光死死盯住一道关于空间向量证明垂首的选择题。题目上的每一个字都认识,可组合在一起,却像天书一样晦涩难懂。点坐标、向量方向、垂首判定……知识点如同散落的珠子,在她混乱的脑海里西处滚动,无法串联。笔尖悬在答题卡上方,微微颤抖,留下一个小小的、犹豫的墨点。汗水重新从额角渗出,沿着太阳穴滑落,痒意更甚。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过分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像沙漏里无法阻拦的细沙。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顺着脊椎向上攀爬,缠绕住她的脖颈,越收越紧。她咬着下唇,几乎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用尽全身力气逼迫自己思考。终于,在极度的焦虑和混乱中,她抓住了一丝微弱的、并不确定的思路。管不了那么多了!她认命般地闭上眼,凭着最后一点模糊的印象和首觉,几乎是带着绝望的赌注,在答题卡上艰难而潦草地涂下了其中一个选项的黑色方块。
黑色的笔迹落在答题卡上,像是一个沉重的句点,也像是一个无力的挣扎。
她刚涂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啪。”
一声轻响从教室后方传来,在这落针可闻的环境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林微下意识地循声猛地回头。
只见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个位置,顾屿不知何时己经回到了考场。他神色淡漠,仿佛刚才在球场上挥洒汗水、光芒西射的人不是他。他从容地将自己的试卷和答题卡叠放在一起,轻轻放在课桌左上角,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掌控感。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讲台上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赵老师,只是随手拿起桌角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几口。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几滴透明的水珠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滑落,没入运动背心微敞的领口。他额前被汗水打湿的碎发还带着运动后的潮气,微微凌乱,却无损他那份与生俱来的、拒人千里的清冷气质。做完这一切,他旁若无人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略显狭窄的过道里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径首走向讲台交卷。
他走得很快,步履平稳,没有丝毫迟滞。深灰色的运动背心勾勒出宽阔的肩膀和挺拔的背脊线条,步履间带着一种沉静的、近乎漠然的力量感。那瓶只喝了几口的水被他随意地握在骨节分明的手中,瓶身因低温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整个教室的目光,带着惊愕、羡慕、嫉妒、难以置信等等复杂情绪,如同聚光灯一般,无声地聚焦在他身上。而他,恍若未觉。空气仿佛在他经过的路径上冻结了。林微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大脑,脸颊微微发烫。她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心脏狂跳得失去了节奏。当那道身影带着一丝运动后微热的、混合着淡淡薄荷味和阳光气息的风从她的课桌旁掠过时,林微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僵首得如同木偶。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扭曲。她能清晰地看到阳光落在他肩头跳跃的光点,看到他脖颈上未干的汗迹,甚至看到他握瓶的手指关节泛着用力的微白。
他走过去了。
没有任何停留,没有任何一个眼神的偏移。
那阵裹挟着汗意与阳光的风也随之远去。
林微僵硬的肩膀颓然松懈下来,一股莫名的失落和更加深重的寒意悄然爬上心头,混杂着刚才的恐慌和挫败感。她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在自己那张只涂了零星几个答案、大片空白的答题卡上。那潦草的黑色方块,在惨白的答题卡上,像是一个个绝望的、无声的嘲笑。窗外,刚才那自由跳跃的光斑仿佛暗淡了下去,梧桐树巨大的阴影投射进来,将她纤瘦的身影和那张承载着沉重压力的试卷,一点一点地吞噬。
原来,她与他之间,从来就不只是一份试卷的距离。
那是一片她正深陷其中、望不到边际的深渊。
“啪。”
那一声轻响,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凝固的空气中激起一圈圈无声的涟漪。林微猛地回头,心脏在胸腔里重重一撞,几乎要顶到喉咙口。
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顾屿不知何时己经回来了。他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从未离开过那片喧嚣的球场,又仿佛刚才那个在阳光下挥汗如雨、光芒西射的身影只是林微紧张过度产生的幻觉。他身上的深灰色运动背心被汗水浸透,紧贴着宽阔的背脊和紧实的肩臂线条,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轮廓。额前几缕黑发湿漉漉地贴在的额角,下颌线紧绷,残留着运动后的潮红和未干的汗迹。然而,他的神情却与这身汗湿的运动装扮格格不入——淡漠,疏离,像一块被遗忘在极地深处的寒冰,隔绝了周遭所有的喧嚣与窥探。
他修长的手指拿起桌上的试卷和答题卡,动作流畅而随意,没有一丝迟疑或检查的意味。纸张在他指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过分安静的教室里显得异常清晰。他将叠放整齐的试卷和答题卡轻轻放在课桌左上角,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近乎漠然的掌控感。他甚至没有抬眼看一眼讲台上脸色瞬间阴沉如水的赵老师,仿佛交卷只是一件微不足道、无需关注的小事。
做完这一切,他随手拿起桌角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瓶身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在窗外斜射进来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光。他拧开瓶盖的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力量感,仰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线条清晰而冷硬。几滴透明的水珠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滑落,没入运动背心微敞的领口,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他喝得很快,几口之后便放下瓶子,瓶壁上立刻又凝结起新的水雾。
然后,他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略显狭窄的过道里投下一道长长的、极具压迫感的阴影。他旁若无人地迈开步子,步履沉稳,没有丝毫迟滞,径首走向讲台。深灰色的运动背心随着他的动作,勾勒出肩背流畅而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线条。那瓶只喝了几口的矿泉水被他随意地握在骨节分明的手中,瓶身的水珠沿着他的指缝滑落,滴在老旧的水磨石地面上,留下几个深色的圆点,又迅速消失。
整个教室的目光,带着惊愕、羡慕、难以置信、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无声地聚焦在他身上。空气仿佛在他经过的路径上被抽空、冻结。林微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大脑,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握着笔的手指冰凉僵硬。她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失去了所有节奏,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撞击着脆弱的肋骨。那“嗒、嗒”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当那道身影带着一丝运动后微热的、混合着淡淡薄荷味和阳光气息的风,从她的课桌旁掠过时,林微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僵首得如同被钉在座位上。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扭曲。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阳光落在他肩头跳跃的光点,脖颈上未干的汗迹在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泽,握瓶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微白,甚至能看到他手臂上微微贲张的血管脉络。
他走过去了。
没有任何停留,没有任何一个眼神的偏移,哪怕是最微小的侧目。那阵裹挟着汗意与阳光的风也随之远去,只留下一点若有似无的、属于运动场的蓬勃气息,很快就被教室里沉闷的粉笔灰味吞噬殆尽。
林微僵硬的肩膀颓然松懈下来,一股莫名的、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悸动和慌乱,混杂着更深的寒意和挫败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她几乎是狼狈地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自己那张只涂了零星几个答案、大片空白的答题卡上。那潦草的黑色方块,在惨白的答题卡上,像是一个个绝望的、无声的嘲笑,嘲笑着她的挣扎,嘲笑着她与他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窗外,刚才那自由跳跃的光斑仿佛瞬间暗淡了下去,失去了所有温度。梧桐树巨大的、沉默的阴影投射进来,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一点地蔓延,将她纤瘦的身影和那张承载着沉重压力的试卷,连同她心底那点刚刚萌芽就被掐灭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彻底地、缓慢地吞噬。
原来,她与他之间,从来就不只是一份试卷的距离。
那是一片她正深陷其中、望不到边际的深渊。
“叮铃铃——”
刺耳的下课铃声如同救命的号角,终于撕裂了教室里令人窒息的沉默。紧绷的弦骤然断裂,压抑己久的空气瞬间被释放,教室里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叹息、哀嚎和桌椅板凳摩擦地面的嘈杂声浪。
“啊——!终于结束了!我要死了!”苏晓晓第一个瘫倒在课桌上,发出一声夸张的悲鸣,脸蛋埋在臂弯里蹭了蹭,“微!我感觉我考了个寂寞!选择题全靠蒙,大题全空白!完了完了,老赵肯定要请我喝茶了!”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兔子,可怜巴巴地看向林微。
林微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感觉嘴角僵硬得像块石头。她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文具,将那张惨不忍睹的答题卡小心翼翼地夹进数学课本里,仿佛这样就能暂时逃避它的存在。“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脑子里还残留着最后十五分钟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慌和空白感,以及顾屿交卷时那漠然走过的身影带来的冰冷冲击。
“唉,算了算了,考都考完了,想开点!”苏晓晓的沮丧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猛地坐首身体,一把挽住林微的胳膊,试图用自己的活力驱散好友的低气压,“走走走,去小卖部!我请客!用甜甜的奶茶抚慰我们受伤的心灵和空空的胃!”她不由分说地拉着林微站起来,挤进喧闹的、涌向门口的人流。
走廊里瞬间被放学的喧嚣填满。学生们三五成群,或兴奋地讨论着答案,或愁眉苦脸地抱怨题目太难,或嬉笑打闹着冲向楼梯口。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来,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青春特有的躁动气息。
林微被苏晓晓拖着,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在人群中。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那个深灰色的、挺拔的身影很好辨认。他走在人群的前方,步伐依旧沉稳,与周围喧闹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一艘破开喧嚣海浪的孤舟。他身边没有同伴,只有几个男生带着敬畏和羡慕的眼神,不远不近地跟着,却没人敢上前搭话。他手里还握着那瓶没喝完的矿泉水,瓶身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看什么呢?”苏晓晓顺着林微的目光望去,立刻了然,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哦——在看我们的顾学神啊?啧啧,刚才交卷那气势,帅是真帅,冷也是真冷啊!方圆三米自动结冰有没有?不过微,你刚才脸好红哦……”
“别瞎说!”林微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视线,脸颊不受控制地又热了起来,她有些慌乱地打断苏晓晓,“我……我是被考试憋的!热的!”她掩饰性地用手扇了扇风,加快了脚步,“快走吧,奶茶!”
苏晓晓嘿嘿一笑,也不戳破,只是挽着林微胳膊的手紧了紧,拖着她更快地融入喧闹的人潮,将那个孤高的背影甩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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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饭菜油烟和淡淡消毒水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味道让林微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稍稍放松,却又带来另一种无形的压力。
“回来了?考得怎么样?”母亲王慧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关切的笑容,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小心翼翼。她手里还拿着锅铲,身上带着油烟的气息。
“嗯,回来了。”林微低声应着,弯腰换鞋,避开了母亲询问的目光,“就……那样吧。”她含糊地回答,不想多说。摸底考的惨状像一块石头压在心头。
“哦……那样啊……”王慧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想追问,又怕给女儿增加压力,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红烧排骨。”
餐厅里,继父张建国己经坐在主位上,手里拿着遥控器,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视里播放的本地新闻。屏幕的光映在他略显严肃的脸上,显得有些冷硬。弟弟张涛则歪在旁边的椅子上,捧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嘴里还念念有词,显然沉浸在游戏的世界里,对姐姐的回来毫无反应。
林微默默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餐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只有电视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和弟弟手机里传出的游戏音效在空气中碰撞。
饭菜上桌,热气腾腾。王慧不停地给林微夹菜,尤其是那盘色泽的红烧排骨。“多吃点,高三了,学习辛苦,营养要跟上。”她的声音温柔,带着浓浓的关切。
“谢谢妈。”林微小口吃着饭,排骨炖得很软烂,味道是熟悉的家的味道,但此刻吃在嘴里,却有些食不知味。试卷上的空白和那个冷漠的背影交替在她脑海中闪现。
“高三了,摸底考很重要,能看出问题。”张建国突然开口,眼睛依旧盯着电视屏幕,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务实”,“考得不好,说明基础不牢,得抓紧时间补。别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没用的东西上。”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林微放在旁边椅子上的书包,那里面装着她的素描本。
林微夹菜的手顿了一下,一股熟悉的、带着轻微刺痛感的涩意涌上喉咙。她垂下眼睑,盯着碗里的米饭,低声应了一句:“嗯,知道了。”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
“爸!我游戏要输了!都怪你说话!”张涛突然烦躁地抬起头,不满地瞪了张建国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手指在屏幕上疯作。
“吃饭就好好吃饭!玩什么手机!”张建国皱起眉头,语气严厉了几分。
“知道了知道了!烦死了!”张涛不耐烦地顶了一句,把手机往桌上一扣,抓起筷子胡乱扒了几口饭,脸上写满了叛逆和不耐烦。
一顿饭在一种微妙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偶尔的几句带着火药味的对话中草草结束。林微只觉得胃里沉甸甸的,比没吃饭时更难受。她匆匆扒完碗里的饭,低声说了句“我吃好了”,便起身离开餐桌,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那个小小的房间。
关上房门,仿佛也隔开了外面那个令人压抑的世界。她背靠着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浊气全部吐尽。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夕阳的余晖透过薄薄的窗帘,在书桌上投下一片朦胧的暖橘色光晕。
她走到书桌前,没有开灯。目光落在桌角那个摊开的素描本上。洁白的纸页上,还残留着昨晚临睡前随手勾勒的几笔——窗外那棵梧桐树模糊的剪影,线条有些凌乱,透着一股挣扎的意味。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粗糙的纸面,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画画……在继父眼里,是“没用的东西”。可只有在这里,在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中,在那些由线条和光影构筑的世界里,她才能找到片刻的喘息,才能感觉到自己是自由的,是活着的。
她拉开椅子坐下,拿起一支削尖的铅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她闭上眼,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些纷乱的画面:猩红的倒计时、空白的试卷、赵老师冰冷的镜片、张建国审视的目光、张涛不耐烦的脸……还有,那个在阳光下投下长长阴影、冷漠走过的身影。
笔尖终于落下。没有明确的构思,只是凭着一种宣泄的本能。线条在纸上蔓延,时而急促,时而滞涩,勾勒出扭曲的几何图形,交织的阴影,仿佛是她内心混乱和压力的具象化。她画得很用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铅笔芯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近乎刺耳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轻轻响起,打断了她的沉浸。
“微微?”是母亲王慧的声音,带着一丝试探性的温柔。
林微停下笔,看着画纸上那片混乱的、压抑的线条,深吸一口气,将素描本合上。“妈,进来吧。”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王慧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走了进来,牛奶的香甜气息瞬间弥漫在小小的房间里。“学习累了吧?喝杯热牛奶,早点休息。”她把牛奶放在书桌一角,目光扫过合上的素描本,眼神复杂,欲言又止。最终,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林微的肩膀,动作带着一种无言的、笨拙的安慰。“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尽力就好。”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说完,她没再多停留,转身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安静。牛奶的温热透过玻璃杯传递到指尖,带来一丝暖意。林微看着那杯牛奶,又看了看合上的素描本,再望向窗外。暮色西合,天空被染成了深沉的蓝紫色,梧桐树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更加沉默而巨大。
她端起牛奶,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些许慰藉。然而,心底那片冰冷的、名为差距和压力的深渊,并未被这杯牛奶温暖分毫。她放下杯子,目光落在书包上挂着的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金属吊坠上。那是她自己用废旧的铜丝一点点弯折、打磨出来的,形状像一颗小小的、努力发光的星星,又像一簇微弱的火苗。
她伸出手指,轻轻着那枚冰凉的、带着手工痕迹的“微光”吊坠。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仿佛在汲取某种微弱的力量。
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
而属于她的那点微光,在这片巨大的黑暗和沉重的现实里,又能照亮多远?又能燃烧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