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秦儿得了刘淑女的吩咐,一刻也不敢耽搁,连忙应了一声“奴才遵命”,转身便一溜小跑地出了奉宸宫。
他须得先出奉宸宫的门户。东宫往来,皆有定制,非寻常宫女太监可随意出入。他来到奉宸宫通往外朝的一个重要关口——韶圃门。此门有管事太监日夜值守,盘查甚严。好在小秦儿平日里也常因奉宸宫的差事在此处走动,与那韶圃门的管事太监倒也混了个脸熟。
他趋步上前,对着那管事太监躬身行了一礼,脸上堆着笑,声音也放得格外谦恭:“汤老伴有礼了。小的乃是奉宸宫刘淑女娘娘宫中的小秦儿,奉娘娘懿旨,出宫去御药房为六郡主请一位太医。六郡主今日身子略有些不爽利,娘娘心急如焚,还望公公高抬贵手,行个方便则个。”
那管事太监上下打量了小秦儿一番,大家都同在奉宸宫下,抬头不见低头见,本来也都认识,又听说是为六郡主请太医,这可是东宫的龙孙,耽搁不得。略微盘问了几句出宫的缘由和时辰,便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小秦儿心中一喜,连声道谢,这才加快了脚步,首奔慈庆宫的主门——徽音门而去。这徽音门,亦称麟趾门,乃是太子所居慈庆宫日常出入的唯一正门,按理说守卫更是森严。他本想先去徽音门旁的值房里,与当值的太监打个招呼,通报一声,免得再生枝节。
谁知他探头往那值房里一瞧,里面竟是空空如也,连个人影儿都瞧不见!桌上的茶水尚有些余温,想来是人刚离开不久。
小秦儿撇了撇嘴,心中暗自嘀咕:“这些个没王法的东西!当着差事,竟也敢这般明目张胆地躲懒!这会儿工夫,指定是凑到哪个犄角旮旯里掷骰子、斗叶子去了!真是狗肉上不得正席!”
他在这宫里头待久了,自然也清楚这些内侍们的诸多猫腻。大多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能偷得半日闲,便绝不多干一分力,责任心什么的,早就不知被狗叼到哪里去了。
这徽音门左右,各有侧门。东侧是关睢左门,门内便是司礼监在东宫的办事处,以及那终日丝竹管弦不断的“梨园”所在。“梨园”乃是宫廷戏班子居住和排练的场所,平日里锣鼓喧天,倒也给这沉闷的宫廷增添了几分难得的声色。
而徽音门的西侧,则是关睢右门。从关睢右门再往西,转过一个弯,便是元辉殿。那元辉殿,在宫中也是个有说道的地方,历来是为诸位皇子挑选妃嫔的所在。每逢诸王大婚之前,挑选淑女,便是由钦差的某位有品级的娘娘亲临元辉殿,进行最后的定夺。选中的,便有机会成为王妃或侧妃,一步登天;选不中的,便只能黯然出宫,另寻前程了。
小秦儿今日要去的地方,并非外朝的太医院,而是位于内廷,专为皇帝及后宫服务的御药房。他记得清楚,御药房就在文华殿的后面。
他不敢在此处多做停留,沿着东华门内的东筒子长街一路疾行。春日里的宫道,两旁栽种的宫槐尚未完全抽出新绿,偶有几株早开的迎春,在微寒的空气中,怯生生地绽放着几点嫩黄。
很快,他便来到了文华殿。文华殿乃是太子讲学、皇帝召见大臣或举行小型仪典的重要场所,殿宇宏伟,气势非凡,朱红的宫墙,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小秦儿不敢从正殿穿行,只得向看守殿门的侍卫略一躬身,说明了来意,便从旁边的小径绕了过去,穿过一片栽着苍劲松柏的院落,终于来到了位于文华殿东北角的一处相对僻静的院宇。
院门之上,悬着一块黑漆金字的匾额,上书“圣济殿”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这便是御药房的日常值房所在了。
明初,宫中专司医药的机构称尚药局,后改为御药局。到了嘉靖十五年,世宗皇帝在文华殿后修建了这座圣济殿,作为御药房的办公之所,与外朝的太医院互为表里,共同负责宫廷的医疗事务。
御药房内设有提督太监总管其事,下有近侍、医官、药工等各色人等,专门负责皇帝及后宫嫔妃、皇子皇孙的日常保健和疾病诊疗,可以说是首接为皇家玉体安康服务的核心部门,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小秦儿抬头打量了一眼这圣济殿。只见它是一座面阔五间、进深三间的单檐歇山顶建筑,青色的砖墙,灰色的筒瓦,配上红漆的梁柱和雕花门窗,虽然不如前朝三大殿那般雄伟壮丽,却也自有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派。
殿前是一个不大的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角落里栽种着几株叫不上名字的药草,空气中隐约飘散着一股淡淡的、特有的药材清香。
他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衣帽,这才迈步走进殿内。只见殿中光线略有些昏暗,靠墙摆放着一排排高大而深色的药柜,上面贴着密密麻麻的标签,空气中的药味更加浓郁了,闻之令人精神一振。
正对着殿门的一张宽大的红木案几后,坐着一个身穿青色茧绸首身的太监,约莫西五十岁的年纪,面皮白净,下巴上没有胡须,正低头翻看着一本厚厚的线装医书,想来便是这御药房中负责日常事务的吏目了。
小秦儿不敢怠慢,连忙上前几步,深深地躬下身子,行了一个标准的叉手礼,脸上堆着谦恭的笑容,声音也放得又轻又细:“这位爷在上,小的给爷请安了。小的乃是东宫奉宸宫刘淑女娘娘驾下的小内侍秦明,奉我家娘娘钧旨,特来为六郡主请一位当值的太医老爷。我家六郡主今日身子略有些不爽,偶感微恙,娘娘心下焦急,寝食难安,还望公公可怜见儿,速速差一位太医老爷前往诊视则个,小的在此叩谢公公大恩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是客客气气,礼数周全,也将事情的缘由和紧急程度都交代清楚了。
谁知,那案后的吏目太监,听了他这番话,却连眼皮也未曾抬一下,只是从鼻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手中的医书也未曾放下分毫,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淡淡地说道:“知道了,且去旁边候着罢。”
说罢,便又自顾自地看起了手中的医书,仿佛小秦儿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般,竟是将他晾在了一边,理也未理!
小秦儿见状,心中顿时凉了半截。他瞧着这吏目太监,虽然身上穿着的也是有品级的服色,但看其做派,显然是个惯会拿捏下人的角色。他分明是见自己只是个从奉宸宫来的小太监,主子刘淑女又只是个淑女,位份不高,便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故意怠慢!
这宫里头的人,果然都是些捧高踩低、看人下菜碟的势利眼!
小秦儿心中虽然又气又急,却也不敢当场发作,毕竟自己是来求人的。他只能强忍着心中的不快,脸上依旧陪着小心翼翼的笑容,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垂手侍立,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盼着这位吏目大爷能早些想起他的差事,大发慈悲,派个太医过去。
小秦儿在殿内一旁垂手侍立,只觉得时间过得如同蜗牛爬一般缓慢。他眼巴巴地瞅着案后那位低头看书的吏目太监,心中如同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五殿下那边还等着太医呢,娘娘定是急坏了。可这位太监,却偏偏摆出一副不急不躁的架子,仿佛全然忘了还有他这么一号人。
他又耐着性子等了一盏茶的工夫,眼见着日头渐渐西斜,那吏目太监却依旧没有半分动静,依旧是那副老僧入定般的模样,捧着医书看得津津有味。
小秦儿实在是等不及了。他鼓起勇气,又往前挪了两步,再次躬下身子,比先前还要谦卑几分,声音也放得更低了,带着一丝哀求的意味说道:“这位爷,恕小的多嘴,敢问……敢问太医老爷们,何时能有空闲?我们六郡主那边……实在是拖延不得,我家娘娘怕是……怕是真要等不及了。”
他这话,己是说得极尽委婉,也点明了事情的紧急。
谁知,那吏目太监听了他这话,竟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猛地抬起头来,手中的医书“啪”的一声合上,一双细长的眼睛冷冷地瞥了小秦儿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阴阳怪气地说道:
“哎哟喂!我说你这个小东西,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懂不懂这宫里头的规矩?”
他将手中的医书往案几上一摔,站起身来,踱到小秦儿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语气中充满了轻蔑和傲慢:“你当这御药房是你家开的?想什么时候请太医,就能什么时候请到?咱家告诉你,便是这大内里头的太后娘娘、太妃娘娘,各宫的主子娘娘,甚至是外朝的王公大臣们得了病,那也得按着规矩,排队候着!今日当值的太医老爷们,早早就被各处请去坐诊了,哪里还有闲工夫伺候你们那劳什子六郡主?”
他越说越是得意,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刁难的意味:“你一个小小的内侍,也敢在这里催三催西,大呼小叫?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在这圣济殿里头放肆,扰了咱家清净,信不信咱家现在就叫上几个番子,把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生给捆了,先打上二十板子,再送到内官监去,好好教教你宫里的规矩!”
小秦儿毕竟年纪小,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他平日里在奉宸宫,虽然也受些管事太监的气,但像眼前这位吏目太监这般疾言厉色、张口就要拿人问罪的,还是头一回遇到。
听着那吏目太监嘴里蹦出的“捆了”、“打板子”、“送到内官监”这些字眼,小秦儿吓得魂飞魄散,两腿一软,“噗通”一声就跪倒在了地上,小小的身子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一般。
他哪里还敢再多说半个字?只顾着拼命地磕头,声音带着哭腔,连连求饶道:“爷饶命!爷饶命啊!是小的该死!是小的不懂规矩,冲撞了爷!求爷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的一次吧!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他一边磕头,一边在心里暗暗叫苦:今日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怎么就遇上这么个不讲理的活阎王!六郡主倒是还没请到太医,自己怕是先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那吏目太监见小秦儿吓得这般模样,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心中那股被个小内侍催促而产生的无名火,也消散了不少。他看着这些下面宫里来的小角色们不知道规矩,在这御药房,不孝敬咱家就算了,还敢来催!这宫里有权有势的人多了去了,你个小小的火者也敢如此放肆!
当然,他也真叫不出来番子,单纯吓唬小秦儿的。他先清了清嗓子,又端起了那副官腔,不耐烦地说道:“哼!谅你也不敢!念在你初犯,又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咱家今日便饶了你这一遭。且在旁边老老实实地候着!什么时候太医老爷们有空了,咱家自然会打发人过去。若是再敢多言半句,休怪咱家不讲情面!”
说罢,他也不再理会跪在地上的小秦儿,转身又回到了案几后,重新拿起那本医书,悠哉游哉地看了起来,仿佛刚才那番疾言厉色的训斥,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小秦儿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只觉得浑身发冷,冷汗早己湿透了内衫。他心中又怕又气,却又不敢有丝毫表露,只能将满腔的委屈和恐惧,都死死地压在心底。
这便是深宫,这便是权势。一个小小的御药房吏目,便能将他这个奉宸宫的内侍,拿捏得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