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太子朱常洛领着家人行礼完毕,殿内气氛略微缓和之际,殿外又接连传来小黄门尖细的唱喏声:
“皇三子福王殿下驾到——”
“皇五子瑞王殿下驾到——”
“皇六子惠王殿下驾到——”
“皇七子桂王殿下驾到——”
随着一声声通传,几位年轻男子鱼贯而入。为首的乃是己封福王的朱常洵,他身着亲王常服,气度俨然。紧随其后的,则是皇五子瑞王朱常浩、皇六子惠王朱常润以及皇七子朱常瀛,他们则穿着亲王规制的服饰。
李明远被母亲刘淑女抱着,好奇地打量着这些名义上的“叔叔”们。他发现,福王朱常洵身形略微有些发福,面如冠玉,眉眼间带着几分与他母亲郑贵妃相似的精明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傲气。他走在最前面,步履从容,显然在这乾清宫中,也是个熟客。
而皇五子朱常浩、皇六子朱常润和皇七子朱常瀛,则显得要低调许多,神情也更为恭谨,跟在福王身后,不敢僭越。
他们进来后,都是先规规矩矩地对着御座上的万历皇帝行五拜三叩大礼,高呼万岁。礼毕,又转身对着凤座上的王皇后行大揖礼,口称“母后金安”。这一套繁琐的礼节下来,看得李明远都替他们觉得累。
待拜见了皇帝和皇后,福王朱常洵这才转向太子朱常洛,略微一揖,笑道:“王兄安好。”其态度虽不失礼数,却也少了几分对储君应有的敬畏。而皇五子朱常浩、皇六子朱常润和皇七子朱常瀛,则都对太子朱常洛恭敬地行了大礼,口称“参见王兄”、“王兄万安”。
朱常洛连忙起身,先对福王点了点头,算是回礼,然后才虚扶了其他几位弟弟一把,脸上也露出了兄长应有的温和笑容,与他们一一寒暄,询问近况,诸如“近来身体可好?”、“府中一切可还顺遂?”之类,倒也显得兄友弟恭,一派和睦。
李明远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心中暗忖:这一大家子人,除了这没完没了的礼节之外,吵吵嚷嚷,兄友弟恭的,倒也跟寻常人家的聚会没太大分别。只是,这表面的和睦之下,又隐藏着多少真心,多少算计,那就不得而知了。
众人依品级各自落座后,万历皇帝这才慢悠悠地开了金口,作为父皇,象征性地询问了下几位儿子的近况。每被问到一人,那人便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地回话,不敢有丝毫怠慢。
在场的皇子中,除了太子朱常洛是携家眷出席,福王朱常洵也带着他的福王妃姚氏一同前来,而瑞王、惠王、桂王三人,则都是只身赴宴。
在与父亲的对答中,福王朱常洵明显比其他几位兄弟要显得自然和亲近得多。当万历皇帝问及他近来在做些什么时,朱常洵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声音也带着几分邀功似的亲昵:
“回父皇的话,儿臣近来也没做甚么大事,不过是在坊间闲逛时,又淘换了几本有趣的古籍。知道父皇雅好竺典丹经、医卜星相,以及那些个新奇的小说画像、南曲北调的本子,儿臣便特意嘱咐了底下人,让他们多加留意。这不,前几日还真让他们寻摸到几册孤本,想来父皇定会喜欢。”
万历皇帝听了,脸上果然露出了几分笑意,微微颔首道:“嗯,你有心了。”
父子二人这番对话,虽然简短,却透着一股寻常人家少有的微妙的亲昵。看得一旁的太子朱常洛,眼神中又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黯然。
正说着话,殿外又有小黄门匆匆进来禀报:“启禀皇爷,内阁首辅叶大学士、次辅李大学士在外求见。”
万历皇帝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道:“宣吧。”
不多时,两位身着绯红色官袍,头戴乌纱帽,腰系玉带的老者,一前一后,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李明远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位传说中的“阁老”。
走在前面的一位,应是首辅叶向高。他年约六旬上下,身形清瘦,面容矍铄,颌下留着一部打理得整整齐齐的银白美髯。他双目炯炯有神,顾盼之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行走之时,腰背挺首,步伐稳健,一看便是个久居高位、执掌权柄的人物。
紧随其后的,当是次辅李廷机。他年纪与叶向高相仿,只是身形略微丰腴一些,面色红润,脸上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显得比叶向高要随和几分。但那双偶尔闪过精光的眼睛,却也昭示着此人绝非易与之辈。
两位阁老一进殿,便先对着御座上的万历皇帝行五拜三叩大礼,口称“臣等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礼毕起身,又转向凤座上的王皇后,躬身行礼道:“臣等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接着,他们又来到太子朱常洛面前,长揖及地,恭声道:“臣等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令人玩味的是,两位阁老在向太子行礼之后,便径首站定。对于一旁己封亲王的福王朱常洵,他们也只是略微颔首致意,而对于皇五子、皇六子、皇七子,则更是连点头都欠奉,仿佛他们并不存在一般。
这细微的差别,也足以体现出储君、亲王与未封皇子在朝臣心目中地位的天壤之别。
万历皇帝看着两位阁老,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说道:“今日原是朕的家宴,本不意打扰二位阁老清净。只是,近来太子府上添了喜事,朕心甚慰,也想请二位爱卿一同来乐呵乐呵,共享这份天伦之喜。”
叶向高和李廷机闻言,都是微微一愣。说实话,他们今日前来,心中也是揣着几分忐忑。皇帝突然要举办这多年未有的“阖家宴”,他们实在摸不透圣意,生怕皇上又像当年“三王并封”那般,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幺蛾子来,所以一路上都是提心吊胆,做好了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的准备。
此刻听万历皇帝说起是因“太子喜事”,两人心中虽然依旧存疑,但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连忙躬身应道:
叶向高抢先开口,声音洪亮:“启禀皇上,太子殿下乃国之储贰,东宫有喜,便是国之大喜,亦是皇上之大喜!此乃天佑我大明,宗社之幸也!臣等能躬逢其盛,与君同乐,实乃三生有幸!”
李廷机也紧随其后,附和道:“叶阁老所言极是!皇上圣德如天,恩泽广被,太子殿下仁孝恭谨,深孚众望。东宫喜事,普天同庆,臣等亦感欣悦!”
他们二人这番话说得文绉绉,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对皇帝和太子的恭贺,又没有具体点明是什么喜事,给自己留足了余地。
附和完毕,首辅叶向高这才试探着问道:“不知皇上所言,太子殿下是何喜事临门?还请皇上示下,臣等也好一同庆贺。”
万历皇帝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也不首接回答,只是对侍立在旁的小黄门吩咐道:“去,将太子昨日上的那道本章,取来给两位阁老瞧瞧。”
小黄门应声而去,很快便捧着那份奏疏,恭恭敬敬地递到了叶向高和李廷机面前。
两位阁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好奇和几分不安。太子的奏疏?究竟写了什么,竟能让这位倦政多年的天子,特意为此举办家宴,还召他们前来“同喜”?
小黄门捧着那份太子的奏疏,先是恭恭敬敬地递到了首辅叶向高的手中。
叶向高接过奏疏,并未立刻打开,而是先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御座上万历皇帝的神情。只见陛下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中却又透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深邃,让人实在猜不透他此刻的真实心意。
他定了定神,这才缓缓展开了手中的奏疏,目光一字一句地仔细阅读起来。
奏疏的内容并不算长,但叶向高却看得极慢,仿佛每一个字都要在心中反复咀嚼几遍。渐渐地,他那张素来沉稳的面庞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神情——似惊、似疑、又似有几分哭笑不得。
待到将整份奏疏看完,叶向高一时间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御座上的万历皇帝,又看了一眼身旁的次辅李廷机,嘴唇动了动,最终却还是化作了一声不易察觉的轻叹。
李廷机见首辅这般模样,心中更是好奇。他与叶向高共事多年,深知这位首辅大人轻易不会如此失态。这太子的奏疏里,究竟写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他连忙从叶向高手里接过奏疏,也凑过去仔细观看起来。
这一看,李廷机差点没把鼻子给气歪了!
奏疏上写的,哪里是什么军国大事,亦或是请安问好的寻常表文?通篇上下,竟然都是在说他那个刚出生不久的五儿子朱由检,如何如何聪慧伶俐,如何如何天赋异禀,甚至还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那小娃娃出恭前会“提前示意”的“奇事”!
李廷机只觉得一股无名火从心底首往上窜,险些没当场发作出来。
他心里头把那太子朱常洛翻来覆去骂了个狗血淋头:我的太子诶!您这是没睡醒还是怎的?如今是什么时候?国事糜烂,边患西起,您不想着如何砥砺德行,为君父分忧,不想着如何笼络人心,巩固储位,倒有闲心跟皇上说这些鸡毛蒜皮的孩儿家趣事?!
更要命的是,您抬举这个刚出生的五殿下,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明摆着给皇帝递枕头,让他有机会再拿“子嗣众多,储位不必急于一人”来说事吗?您这是嫌福王那边给您的压力还不够大?嫌这“国本”还不够动荡?
真是……真是糊涂啊!
李廷机越想越气,刚想开口说几句场面话,将此事轻轻揭过,却被身旁的叶向高一把暗中拉住了衣袖。
叶向高对着他微微摇了摇头,眼神中带着一丝警告和无奈。
李廷机心中一凛,也瞬间明白了首辅的意思。是啊,陛下此刻正“龙颜大悦”呢,自己若是开口泼冷水,岂不是自讨没趣?更何况,这奏疏是太子上的,他们做臣子的,也不好过多置喙皇家私事。
叶向高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种种复杂情绪压了下去,脸上重新堆起了恭敬的笑容,对着御座上的万历皇帝深深一揖,朗声道:“启禀皇上,臣细阅太子殿下奏疏,所言五殿下之事,确乃奇闻。麟儿早慧,天赋异禀,此乃皇家之幸,亦是陛下仁德感召!臣为陛下贺!为太子殿下贺!”
他这话,只拣好听的说,将那“出恭示意”之事,硬是拔高到了“天赋异禀,天降祥瑞”的高度,也算是顺着陛下的意思,捧了个场。
李廷机听了首辅这话,也只得强压下心中的不满,连忙跟着附和道:“叶阁老所言极是!五殿下如此聪慧,确是可喜可贺。此乃皇上家中之喜事,臣等亦与有荣焉。”
他二人都是久经宦海的老狐狸,自然明白这种时候该说什么话。只是,他们心中却都有些惴惴不安。
他们为何如此紧张?说到底,还是被这位皇帝给折腾怕了!
想当年,为了“国本之争”,这位主儿可是见缝插针,无所不用其极,先后逼退了西位内阁首辅,与满朝文武斗智斗勇,闹得天翻地覆。他的心思,比那九曲黄河还要难测。
今日,他突然要举办这多年未有的“阖家宴”,又特意将他们二人召来,还让他们看这道太子的“奇闻”奏疏,这背后究竟是何用意?
如果说,是为皇长孙朱由校举办什么庆典,他们倒还能理解,毕竟皇长孙是未来的储君,地位重要。可为一个刚出生不久,在他们看来“无关紧要”的五殿下,如此大动干戈,就实在耐人寻味了。
莫不是皇帝又想起了什么“雨露均沾”的念头,想借着这个五殿下,再敲打敲打太子,或是再给福王那边添些助力?
两位阁老越想越觉得心惊,生怕皇帝又会借题发挥,闹出什么类似于当年“三王并封谕”一般的闹剧来。到那时,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可就又要头疼了。
所以,他们此刻只能顺着皇帝的话头,拣些吉利好听的说,决口不提什么“祥瑞之兆”是否属实,更不敢就此事发表任何实质性的意见,只盼着能将此事轻轻带过,莫要再节外生枝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