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的身影消失在山坡拐角,将那株嵌着果核的野果树留在了温暖的阳光坡地上。他沿着愈发陡峭的山径向上攀行,雨后的空气逐渐变得清冽干燥,林木也变得稀疏低矮,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被风雨侵蚀得嶙峋奇崛的灰白色岩石。
山路几乎消失,只剩下前人踩踏或野兽行走留下的模糊痕迹,在巨大的岩块间蜿蜒。叶清赤脚踏在冰冷粗糙的岩石上,步伐依旧稳定,带着一种奇特的粘附力,即使在陡峭的岩壁上,也能找到最省力、最稳固的落点。扛着柴斧,拎着葫芦,哼着的小曲在空旷的山岩间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越往上,风势越大。强劲的山风毫无遮拦地从西面八方吹来,带着高处特有的寒意,鼓荡着他破旧的道袍,吹得他发丝狂舞,衣袂猎猎作响。风声不再是林间的呜咽或松涛的深沉,而是变得尖锐、呼啸、充满穿透力,如同无形的利刃在切割空气,发出“咻——咻——”的尖啸。
叶清在一块相对平坦、可以俯瞰下方林海的巨大岩石平台上停下脚步。他放下柴斧和葫芦,迎着凛冽的山风,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冰冷刺骨,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纯净与空旷感,仿佛能涤荡尽肺腑中所有的浊气。
平台边缘,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狂风从崖底倒卷而上,发出更加狂野的嘶吼。在平台靠近悬崖的一侧,一道深邃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天然岩隙,如同大山的伤痕,向内延伸,不知通往何处。岩隙边缘的石壁被常年累月的狂风打磨得光滑如镜,折射着清冷的日光。
叶清走到岩隙入口。强劲的风流从这狭窄的通道中高速穿过,发出如同鬼哭狼嚎般的凄厉尖啸!声音刺耳,带着一种撕扯灵魂的力量,仿佛要将一切卷入其中的事物彻底粉碎!
常人靠近,恐怕会被这恐怖的风啸声震得心神摇曳,耳膜刺痛,甚至产生眩晕之感。
叶清却只是微微侧头,眯着眼,打量着这道发出刺耳尖啸的岩隙风口。他那返璞归真、澄澈如源初之海的心神,并未被这狂暴的噪音扰乱,反而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开始解析这声音背后的“理”。
在那单一的、刺耳的尖啸基底上,他再次“听”到了丰富的层次:
他“听”到风刃高速摩擦过光滑岩壁最细微的凸起时,那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嘶——!”;
他“听”到气流在岩隙内部狭窄处剧烈压缩、膨胀时,那沉闷如闷雷的“砰!砰!”;
他“听”到风在岩隙深处不规则的石笋间回旋、碰撞时,那带着诡异颤音的“呜…嗡…”;
他甚至能“听”到,两股不同方向的气流在岩隙某个拐角处迎面相撞,瞬间爆裂、混合时,那如同金铁交击般的“锵!”的一声脆响!
这不再是单纯的噪音,而是风之力量在这天然形成的狭窄通道中,被强行约束、加速、扭曲、碰撞后,所演奏出的、充满破坏性与狂野美感的“风之绝响”!每一种声音,都是风与岩石最激烈、最首接的对话,是无形之力在有限空间内被极致压缩后的形态展现!
叶清站在岩隙入口,狂暴的气流吹得他道袍紧贴身体,猎猎作响。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微微倾身,仿佛要将自己融入这风之绝响之中。他的心神彻底沉浸在这狂野而精密的声场里,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专注。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抬起,并非去捂住耳朵,而是五指张开,掌心对着那发出凄厉尖啸的岩隙风口。指尖没有光华,没有力量。只是随着耳中捕捉到的、那风刃摩擦岩壁不同位置所发出的、或尖锐或沉闷的细微声响,极其轻微地、带着难以言喻的韵律感,在虚空中……勾勒。
他的手掌如同最灵巧的琴师之手,随着风啸声的变化,在身前尺许的虚空中,缓慢而精准地移动、翻转、屈伸。时而掌心完全正对风口,仿佛在感受那最强的冲击;时而手掌微侧,让无形的风刃从掌缘滑过;时而又五指微拢,仿佛在捕捉那气流回旋的涡流;时而又快速地在不同位置虚点,如同在应和着那风刃摩擦岩壁不同凸起发出的高频“嘶”鸣!
这并非对抗风暴,更像是尝试以自身的“形”与“意”,去呼应、去“描绘”那无形风刃在有限空间内狂舞的轨迹!他在用整个手掌的姿态变化,试图去理解、去“复现”这风之绝响背后蕴含的、关于“约束”、“加速”、“碰撞”、“形态转化”的狂暴之“理”!
风,越来越猛!
似乎是被叶清这“描绘”的姿态所吸引,又或是山巅气流本身的变化,灌入岩隙的风力陡然增强!那凄厉的尖啸声瞬间拔高了一个恐怖的量级!如同亿万根钢针同时刺向耳膜!岩隙入口处的碎石都被这狂暴的气流卷起,发出噼啪的撞击声!
叶清的身体被这骤然增强的风力推得微微后仰,赤脚在光滑的岩石平台上向后滑动了寸许!但他稳住身形,非但没有退缩,那对着风口虚空中“描绘”的手掌,动作反而变得更加快速、更加灵动、更加……契合!
他的心神仿佛与这狂乱的风暴融为了一体!风刃的每一次摩擦、每一次碰撞、每一次回旋,都清晰地映射在他心湖的波澜之中!他手掌的姿态变化,不再仅仅是呼应,更像是在风暴的核心,以自身为轴,引导、梳理着那无形风刃的狂舞轨迹!
一种关于“极致压缩”、“狂暴释放”、“无形之力的有形边界”的模糊而震撼的“理”,如同这山巅的烈风,猛烈地冲击、烙印在他的源初意志深处!这与他先前理顺泥泞的“秩序”、聆听雨弦的“瞬间”、感受果核的“循环”、篝火余烬的“恒常”截然不同,充满了毁灭与新生的张力!
就在他心神沉浸、手掌描绘到极致,仿佛要抓住那风暴核心韵律的刹那——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从岩隙深处传来!
并非岩石崩裂,更像是某种无形的、束缚着风之狂暴的“规则锁链”,在叶清这全神贯注的“描绘”与源初意志无意识的共鸣下,被强行绷紧……然后,崩断了一丝极其微小的裂痕!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毁灭与新生气息的无形波动,猛地从岩隙深处爆发出来!紧接着——
“吼——!!!”
那原本凄厉刺耳的单一风啸声,骤然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如同被压抑了亿万年的洪荒巨兽挣脱了第一道枷锁,发出了第一声混杂着痛苦与狂喜的咆哮!
尖锐的“嘶嘶”声并未消失,却融入了更加深沉、更加浑厚、更加充满力量感的低频轰鸣!如同无数巨鼓在深渊擂动!岩隙中高速穿行的气流,仿佛瞬间获得了某种“灵性”,不再仅仅是狂乱地冲撞,而是开始有节奏地压缩、膨胀、回旋!发出的声音不再是单纯的噪音,而是变成了一首充满了原始力量与狂暴韵律的——风之交响!
这声音依旧狂野,依旧震耳欲聋,却奇异地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灵魂的“和谐”感!仿佛无序的毁灭之力,终于找到了宣泄自身伟力的正确“形态”!
叶清悬在风中的手掌,骤然一顿!他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九彩光华一闪而逝!他清晰地“听”到了那声无形的“碎裂”,更感受到了岩隙中风之韵律那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是他创造了这变化,更像是他无意识的“描绘”与源初意志的共鸣,如同一个恰到好处的支点,撬动了这天然风道中本就存在、却被“规则褶皱”扭曲压抑的、更深层的风之“理”,让它得以挣脱束缚,以更本真、更宏大的姿态展现!
大道无情,运行日月。而此刻,这无情大道运行中蕴含的狂暴伟力,就在这山巅的岩隙风口,被一个破落道士悬于风暴的手掌所“描绘”,所“引动”,奏响了一曲超越凡俗认知的风之交响!
叶清缓缓放下了手。那震撼灵魂的风之交响依旧在岩隙中轰鸣激荡,如同大山的怒吼。狂风吹拂着他散乱的黑发和破旧的道袍,他却只是静静地站着,眼神恢复了平日的惫懒,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描绘”与“引动”,不过是山风吹过时,顺手拂了拂衣袖。
他弯腰拿起柴斧和葫芦,扛在肩上。最后看了一眼那依旧发出恢弘风啸的岩隙,叼着那根早己不知掉到哪里的草茎(或许是刚才被风吹走了),哼着调子似乎被风吹得有些变调的小曲,转身,沿着山脊的另一侧,朝着更高、更空旷的山巅走去。
身后,是狂风的交响曲。
身前,是通往云端的路。
凡尘的道火,在这描绘风刃、引动天音的指尖,无声地燃烧,照亮了他攀登绝顶的孤影,也照亮了通往更高处、更宏大宇宙韵律的道路。下一块山岩,下一阵罡风,皆是问道之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