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晚风裹挟着槐花的香气,从木窗的缝隙中钻进来,轻轻拂过林若尘额前的碎发。他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桌上那盏用了五年的台灯发出昏黄的光,照亮了摊开的数学模拟卷。
“尘娃子,该歇歇了。”门外传来爷爷沙哑的声音,伴随着竹杖点地的轻响。
“就快好了,爷爷。”林若尘应了一声,又低头验算最后一道大题。铅笔在草稿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某种不知疲倦的昆虫在鸣叫。
这是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林若尘所在的林家村距离县城有三十多里山路,为了不耽误明天的考试,他必须凌晨西点就起床,搭乘村里唯一一辆拖拉机赶赴考场。
房间很小,一张木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几乎占满了全部空间。书桌上整齐地码着从学校借来的教材和习题集——林若尘从小到大,除了学校发的课本,从未买过任何课外资料。他的每一分钱,都是爷爷在田间地头一锄头一锄头刨出来的。
“尘娃子,爷爷给你煮了安神的茶。”爷爷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碗里飘着几片晒干的菊花和枸杞。
林若尘连忙起身接过,温热的碗壁熨贴着他因长时间握笔而冰凉的手指。“谢谢爷爷。”他低头啜了一口,微苦中带着回甘,是熟悉的味道。
爷爷今年七十有三,背己经驼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脸上的皱纹像是用刀刻出来的,深而密。听村里人说,爷爷年轻时曾在县里的中药铺当过学徒,后来回乡务农,但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还是习惯来找他把脉开方。
“明天就考试了,别太累着。”爷爷用粗糙的手掌摸了摸林若尘的头,目光落在书桌上贴着的一张纸条上——那是林若尘用毛笔写的志愿表:第一志愿,省理工大学计算机系。
爷爷的眼神黯了黯,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早点睡吧,我去给你收拾明天要带的东西。”
林若尘喝完茶,开始整理书桌。他的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隔壁己经睡下的爷爷。当他将最后一本书塞进书包时,不小心碰倒了桌角的一摞旧报纸。报纸散落一地,露出下面一个暗红色的木匣子。
那匣子林若尘从未见过,约莫一尺长,半尺宽,表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虽然陈旧,却透着股庄重的气息。出于好奇,他轻轻打开了匣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泛黄的纸,边缘己经有些破损。林若尘小心翼翼地展开,借着台灯的光,他看清了上面的字:
“授予林青山同志'国医圣手'荣誉称号,以表彰其在中医药领域的卓越贡献。华夏卫生部,一九七三年五月。”
林若尘的手微微发抖。林青山是爷爷的名字。一九七三年,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那时父亲都还没出生。
奖状下方还夹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白大褂,胸前别着钢笔,站在一排药柜前,神情肃穆而自信。林若尘几乎认不出那是爷爷——照片里的人腰背挺首,目光炯炯,与现在佝偻着背、眼神浑浊的老人判若两人。
“这是...”林若尘的喉咙发紧。
“尘娃子?”爷爷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林若尘吓得差点把奖状掉在地上。
“爷爷,这是...您?”林若尘转身,举起那张照片。
爷爷的眼神在接触到照片的瞬间变得复杂,他缓缓走到床边坐下,竹杖靠在墙边。“多少年没看过了...”他喃喃道,手指轻轻抚过照片,像是在触碰一个遥远的梦。
“爷爷,您真的是'国医圣手'?”林若尘坐到爷爷身边,心跳加速,“那为什么...”
“为什么回村里种地?”爷爷苦笑一声,眼神飘向窗外漆黑的夜色,“这件事...说来话长啊。”
“那您...后悔吗?”林若尘轻声问。
爷爷摇摇头,脸上的皱纹在灯光下显得更深了:“有什么好后悔的?只是...”他顿了顿,“有时候半夜醒来,还会梦见那些药方,那些病人。”
林若尘突然想起小时候发烧,爷爷用银针给他退热;想起村里王奶奶中风,爷爷用自制的药丸救回了她;想起每年端午,爷爷都会带着他上山采药,教他辨认每一种草药的性味归经...
原来那些不是老农的经验之谈,而是一位“国医圣手”毕生所学。
“爷爷,您希望我学计算机,是不是因为...”林若尘的声音哽咽了。
“尘娃子,爷爷只希望你过得好。”爷爷拍了拍他的手,“现在学计算机有前途,能在大城市立足。中医...太苦了。”
林若尘的目光落回书桌上那张志愿表。计算机确实是他擅长的科目,县里网吧的老板偶尔会请他帮忙修电脑,给他一点零花钱。但此刻,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每次看爷爷给村里人把脉时,心里那种莫名的悸动是什么。
那是血脉里的呼唤。
“爷爷,我想改志愿。”林若尘抬起头,眼神坚定。
爷爷愣住了:“改什么?”
“我想报考中医药大学。”林若尘一字一顿地说,“我想成为像您一样的医生。”
爷爷的嘴唇颤抖着,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傻孩子,中医不好学啊,要背那么多书,认那么多药...”
“我不怕。”林若尘握住爷爷粗糙的手,“您教过我,'大医精诚'。我想试试。”
墙上的老式挂钟敲了十二下,夜深了。爷爷长久地沉默着,最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先睡吧,明天还要考试。这事...考完再说。”
林若尘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明亮的方块。他想起五岁时第一次跟爷爷上山采药,爷爷教他辨认的第一味药是甘草。
“甘草性平味甘,归心、肺、脾、胃经,能调和诸药...”爷爷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凌晨三点,林若尘悄悄起床,从书包里取出志愿表,在“第一志愿”一栏,郑重地写下了“省中医药大学中医学专业”。
天蒙蒙亮时,拖拉机的声音从村口传来。林若尘收拾好考试用品,最后看了一眼桌上的红木匣子。爷爷坚持要送他到村口,一路上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他上车前,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拿着,考试时放在口袋里。”爷爷说。
林若尘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小截干枯的植物,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这是远志,能安神定志。”爷爷的声音很轻,“我当年...考中医资格时也带着它。”
林若尘紧紧握住那截远志,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涌上眼眶。拖拉机突突地发动了,爷爷的身影在晨雾中渐渐模糊,但林若尘知道,有些东西正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考场上,林若尘出奇地平静。语文作文题目是“传承”,他几乎没有思考,笔尖就自动在答卷上流淌起来:
“传承不仅是知识的传递,更是精神的延续。我的爷爷是一位乡村中医,他用五十年的沉默守护着一个'国医圣手'的梦想...”
写着写着,林若尘仿佛看见爷爷年轻时伏案研读医书的身影,与自己重叠在一起。远志的香气从口袋中隐隐传来,让他心神宁静。
最后一科考完时,夕阳正将县一中的操场染成金色。林若尘走出考场,深吸一口气,摸出口袋里的远志看了看,又小心地放回去。他知道,无论高考结果如何,他己经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走的路。
回到村里时,天己经黑了。爷爷坐在门前的石凳上等他,身旁放着一盏煤油灯。灯光映照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却在地上投下一个高大挺拔的影子。
“考得怎么样?”爷爷问。
林若尘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书包里取出那张改过的志愿表,递给爷爷。
爷爷借着灯光看完,久久不语。最后,他起身进屋,出来时手里捧着那个红木匣子。
“既然决定了,这些...就该传给你了。”爷爷的声音有些颤抖,“里面有我当年的笔记,还有几本珍贵的医书。”
林若尘郑重地接过匣子,感觉沉甸甸的,不仅是重量,更是一种责任。
“爷爷,我会成为真正的'国医圣手'。”他说,“不仅为您,也为所有需要帮助的病人。”
爷爷摸了摸他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夜风拂过院里的杏树,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见证着一个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