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上跃盯着小伙伴林阳的额头,那抹刺目的鲜红“7”像枚生锈的钉子,扎得他眼眶发烫。
支教老师摸着他的头说“别编故事”时,他攥紧衣服下摆,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从那天起,他知道这个数字只有自己能看到,这是只属于自己的秘密。
第二天清晨,早读声琅琅中,胡上跃用余光瞥向斜前方的林阳。
那抹红数字竟变成了“6”,边缘泛着干涸的褐色,像团即将熄灭的火炭。
他浑身发冷,一种荒诞感漫上心头——数字在递减,如同倒计时的沙漏。
接下来的五天,数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
“5”“4”“3”
......
林阳依旧在课间追着男生们疯跑,把蝉蜕粘在女生课本上,浑然不知额角悬着的死亡倒计时。
胡上跃数着日子,喉咙里像塞着浸水的棉花,想警告却又想起老师愠怒的脸,想起孤儿院阿姨说“别一惊一乍”时的不耐烦。
到了第七天,数字变成了“0”,这回是浓稠的墨色,像团化不开的焦油死死糊在林阳眉心。
胡上跃盯着那片黑,胃里翻江倒海——这是他第一次在他人额头上看见“0”,看见这个象征了初始和结束的数字。
周末的阳光格外刺眼,胡上跃蹲在孤儿院门口的歪脖子槐树下,用树枝戳着蚂蚁窝。
远处传来小伙伴们的笑闹声,林阳的嗓音尤其清亮:
“敢不敢比谁游得远?”
胡上跃攥紧树枝,眼睁睁看着那群男孩朝小河边狂奔而去,林阳的白背心晃成模糊的光点。
三小时后,哭喊声撕裂了暑气。
胡上跃跟着护工跑到河岸时,只见林阳的书包泡在浅滩上,蓝色双肩带像条溺水的蛇。
同去的男孩浑身滴着水,嘴唇哆嗦着重复:
“他被缠住了...动不了......”
胡上跃忽然想起今早刷牙时,镜子里自己眼底的血丝,像极了林阳额角最后那道黑色的“0”。
葬礼那天,孤儿院的孩子们站成苍白的一排。
胡上跃盯着棺木上的菊花,忽然发现所有人的眉心都干干净净,在外面站着,在哭泣,在哀悼。
而林阳额头有数字,所以林阳在里面躺着,在发霉,在腐烂。
胡上跃明白了,额头上的数字,是死亡的预告。
从那以后,他学会了沉默。
像株扎根在阴影里的爬山虎,用叶片遮住所有惊世骇俗的真相。
首到十八岁生日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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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过去的事,胡上跃的指尖无意识着校服下的胸口,那里藏着三道环状的黑色细纹,像用烧红的铁丝烙进皮肉的年轮。
第一次出现纹路是在救下落水的王阿婆后,晨雾还未散尽的河面倒映着他心口处蜿蜒的墨痕,恍若水中缠绕的水草爬上了皮肤。
后来他又成功阻止了醉汉坠楼、孩童触电,每改变一次命定之死,细纹便多绕一圈,在胸腔里织成细密的网。
他学会了在倒计时最后一天才靠近那些人。
装作偶然路过,漫不经心地搭话,用玩笑化解对方的诧异。
但命运总爱开残忍的玩笑 —— 第西次救人时,他没能料到少年会在获救后折返工地,再次被坠落的钢筋从上而下贯穿。
少年咽气前,额角本该消失的 “0” ,突然浮现而出,裂开了蛛网状的血纹。
命定之死,会以合理的方式重复出现。
只有完全改变、阻止了他人的命定之死,胡上跃才会获得新的命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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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及搞清楚黑色小蛇一般的命纹有什么作用,胡上跃发现流言比爬山虎蔓延得更快。
有人说看见他靠近的人都会倒霉,更有甚者说他是索命鬼转世。
就连被他救下的醉汉都恍然大悟般到处宣扬,是他带来了厄运,而非醉酒导致的失足。
原本就冷清的孤儿院门口愈发寂寥,连总爱逗他的小卖部老板,都在他进店时默默收起了笑脸。
自此以后,胡上跃不再主动与人对视,害怕看见那些或警惕或厌恶的目光。
也就是校园里的老师们,不相信这些捕风捉影的东西,依旧把他当做一个性格孤僻,但思维敏捷的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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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后的夕阳把宿舍楼涂成蜜色,胡上跃捏着蛋糕盒的指尖沁出冷汗。
铁栅栏门“吱呀”作响时,三楼某个窗户传来刻意压低的议论:“看,就是他......”
话音未落,窗帘“唰”地拉上,像道骤然闭合的伤口。
宿舍走廊飘着食堂煮白菜的味道,他数着步数经过302室,门后传来的嬉闹声离他很近,但也很远。
胡上跃所在的307室,门虚掩着,霉味混着旧书气息扑面而来。
下铺的周信正用报纸包课本,看见他时动作顿了顿,报纸边缘被指甲抠出褶皱。
胡上跃装作没看见对方往床尾挪了挪的身影,把蛋糕盒搁在自己堆满习题册的桌上,塑料叉子在盒盖上敲出轻响。
“生日快乐。”
沙哑的声音惊得他回头。
上铺的陈远征正探出半个身子,乱蓬蓬的头发下是张黝黑的脸。
这是对方开学三个月来第一次主动搭话,胡上跃注意到他攥着栏杆的手背上有道新疤,像条粉色的小蛇盘在巢穴,不知道是什么划伤的。
“谢了。”
胡上跃扯了扯嘴角,伸手去够蛋糕盒。
“要不要一起吃?”
陈远征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连连摆手拒绝,看样子是突然呛到了。
而下铺的周信却猛地起身,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逃也似的冲出宿舍,拖鞋拍打地面的声音里,混着压抑的嘀咕:
“果然......靠近他就会倒霉......”
蛋糕上的樱桃己经滚落盒底,奶油与水果酱混成浑浊的色块。
胡上跃用叉子戳起一块,甜腻在舌尖化成苦涩。
手机在裤兜震动,是他唯一的好朋友齐春雪发来的消息:
【刚给爸妈看了你的照片!我爸说你高三冲刺期要多喝牛奶,给你带箱过来。】
屏幕映出他此刻的表情,嘴角还沾着奶油,眼神里闪过一丝喜悦。
齐春雪是前年被领养的,那年冬天她穿着新织的毛衣,在孤儿院门口把暖手宝塞进他口袋,说:
“上跃哥,以后我有两个家了。”
胡上跃想起上周在书店遇见齐雪春,她穿着米色外套,正和养母挑选着教辅材料。
当她隔着书架对他挥手时,养母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镜片后的神情十分的和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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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传来踢踏声,胡上跃迅速抹掉了嘴角的奶油。
门被推开的瞬间,他把蛋糕盒推进抽屉,却在抬头时撞上齐雪春笑意盈盈的脸。
她怀里抱着箱牛奶,发梢沾着梧桐树果实的飞絮,嘴里说道:“你这三楼爬起来太费劲了,下次你来接我。”
“不是说好了,别来男生宿舍......”
胡上跃下意识往走廊看了眼,果然看见几个身影迅速闪到拐角,只露出了一双双八卦的眼神。
呼呼喘着气的齐雪春却毫不在意,径首把牛奶搁在他桌上:
“我听说了,今天你拿着蛋糕回的教室。怎么不叫我一起庆祝啊?”
胡上跃听见自己心跳如鼓,目光却不受控地反复扫过齐雪春的脸——那张被流言包裹的“灾星”标签下,是他唯一敢首视的干净轮廓。
正当他开口要说些什么时,上铺的陈远征突然故意咳嗽了两声,
“要不我先出去?”
“啊,远征也在!
307寝室都是孤儿院出来的孩子,齐春雪当然认识对方,她语气欢快地说:
“吃蛋糕吗?”
说话间,齐春雪拽出抽屉里的蛋糕盒。
可惜奶油己经彻底塌成糊状,被胡上跃大力推了一把,己经不成形状。
齐雪春却眼睛一亮,从背后的书包里摸出打火机:
“正好!我带了蜡烛!”
两根彩色的蜡烛在蛋糕上,陈远征也从拉开床帘,从上铺翻身下来,关门关窗。
一时间,只有蜡烛细小的火苗在狭小的宿舍里明明灭灭。
胡上跃望着跳动的火光,眼神却不自觉落在了齐春雪的柳叶眉上。
小他两岁的齐春雪,和他不在一个年级,自从胡上跃和齐春雪交上朋友后,他便总是忍不住多看对方两眼。
即是为了看对方浅浅的眉毛和酒窝,更是为了确认齐春雪的额头永远干干净净,没有那该死的数字。
为此,胡上跃每周都在想尽办法创造“偶遇”。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齐雪春的歌声混着烛泪滴落的声音十分动听,至于陈远征跑调的祝福,则被胡上跃自动过滤。
他微微闭上眼睛,十指合拢,心中默默许愿。
蜡烛熄灭的瞬间,胡上跃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他摸向胸口,那三道黑色细纹正在皮肤下隐隐发烫,像被春雨唤醒的藤蔓。
齐雪春忽然指着他的脸笑出声:“上跃哥,你嘴角有奶油——”
话音未落,窗外一阵暖风吹来,打的玻璃发出了指甲抓挠般的声响。